第一卷 荊棘之齠 第一章(2 / 2)

王府中各處花園,被雨打爛的花瓣綠葉碎鋪了滿地。石閔拖著單薄的身子來到一口被圍著鎏金護欄的井邊,埋下頭去,往死裏灌了一肚子井水。水透心的涼,激起腸子翻江倒海的痛,他窩在井邊,忍著痛,看見水中倒影裏那張慘白的麵孔,幾乎認不出那就是自己。

認不出就認不出吧!

石閔泄恨一般地撿起地上的石頭砸進井裏,看裏麵那張被攪得支離破碎的臉,不禁覺得遍體生寒。該認命嗎?自己不過隻是個豆大點的孩子,便處在隨時可能被餓死的邊緣——若真的死了,反倒覺得是天大的解脫!可每次這念頭一起,轉眼又覺得非常不甘。

是的,怎麼能甘心呢?

他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弄明白:憑什麼父親明明掛著王府養子的身份,又是朝堂冊封的侯爺,自己卻生來就被排擠?憑什麼要被叫做“棘奴”?憑什麼別的兄弟叔伯在府裏都是主子,自己卻是連最低等的奴仆都比不上的“漢狗”……

憑什麼?

為什麼!

太多的問題沒有答案。怨氣化做陰雲籠罩,籠罩在石閔的心底。他越來越悲觀,越來越怨天尤人。

沒辦法,誰叫他身處的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從睜開眼的第一天起,羯人就比漢人強太多。如果可以選擇,他寧可一點漢人的血脈都不要,隻要成為純粹的羯人。可惜他做不到,這輩子都做不到。因為親生父親不僅血統低賤,還是投降的俘虜,更為讓他不可忍受的,是據說連死都死得窩囊。

心疾?真是可笑!這樣的死法和自殺有什麼區別,還有比這更窩囊的死法嗎?

他開始厭惡起來。甚至不止一次在心裏抱怨,怎麼攤上這樣的生父?

這樣想著的時候,毫無征兆的,石閔的身後傳來隱隱約約的腳步聲,間或還有男人說話的聲音。

石閔呆呆愣住,沒想到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會有人前來。他不想被人看見,想逃開,但是離開的唯一一條通路正被來人占據,來不及細想下,趕忙縮起身子藏到附近一座假山背後。

大約不到盞茶的功夫,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有人進到園子裏。石閔縮起脖子,下意識地使勁又往假山更深處挪了幾分。

聽聲音來人有好幾個。

其中一個離假山最近,說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就像隻破了喉嚨的鴨子:“昨日父親上朝,皇帝賞了克石梁戌之功。那幾個漢狗禦史居然敢跳出來責備父親屠殺降卒有罪,真他媽的迂腐!虧得皇帝還沒老糊塗,二話不說命人將這幾條漢狗推出去斬了。從此朝堂落得清靜,往後再沒人敢跳出來與父親做對,哈哈哈哈……”

“冰凍非一日之寒,漢人迂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次皇帝願意替父親出頭,不過是擔心這些人若是落在父親手裏,隻會死得更慘,還不如一刀來得痛快。”第二個人說話的聲音很年輕,卻低沉很多,言辭間透著超越年齡的沉穩。

聽了這話,“破鴨嗓子”顯然不太高興,重重“哼”了一聲,加速往前多走了幾步,忽然回首問道:“聽說最近有人上表,說父親對朝有功,懇請聖上封以魏郡等十三郡為邑,賜父親王魏王爵位,你們以為如何?”

“那自然是要恭喜大哥了。”

石閔透過假山之間的縫隙偷偷看出去,隻見搭話的男子身著黑衣,背影挺拔而消瘦,說話時學著漢人的禮節拱手祝賀,連帶起上身齊膝的織錦大袖輕輕甩動,說不出的瀟灑飄逸。

“哦,何喜之有?”破鴨嗓子麵朝假山,因為臉被遮擋,看不清楚,隻是聽聲音感覺像被人用手捏住了喉嚨,說話間驟然拔高了聲量,語調間盡是毫不掩飾的得意。

石閔打個寒戰,又見這一問一答的兩人旁邊,還站著始終沒有說話的第三個人。

此人身著寬衫大袖,褒衣博帶,滿頭紅發用漆紗籠冠高高束起,周身行頭正是時下流行的裝扮。然而與裝扮不同的,是他極其粗曠的嗓音:“嘿,這還用說!當今我大趙兵雄將勇,正是橫掃天下之際,父親身為朝堂重臣,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將來繼承大統指日可待。到時大哥你身為嫡長子,還怕少了好處?”說罷狡黠一笑,抄起雙臂抱在胸前,咧嘴道:“二哥你說是吧?”

“老三你現在說話越來越不知輕重,總有一天會禍從口出。”

消瘦的黑衣男子不讚同地皺眉,口裏說著責備的話,語氣卻是七分憂慮三分縱容。

旁邊老三摸摸鼻尖,笑得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