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潛意識裏就想逃避,石閔果真再沒有清醒的征兆。他仍呆在西側的那間偏房。這裏地處偏僻,平時用作仆役們輪值的偏房,布置粗陋,和石宣等人的寢殿相比自是天壤之別。但比起他原先所住的陋室,卻又好得太多。
待小十一再次回到這裏時,正是黃昏與黑夜交替前最奇妙的時段,室外尚有餘暉,但屋子裏卻已經變得相當昏暗且沒有一絲動靜。若是有誰站在屋外隔著窗格看進去,小小的內室好似蒙了層灰,一切都顯得不真切。
小十一立在門邊猶豫了一下,慢慢挪到進去,挨在塌邊,先是撇了一眼床上的石閔,確定他還未醒來,暗自鬆了口氣,複又抬起頭去看身側的石宣,對方依然是平時那般從容、怡然的模樣。
“二哥……”小十一試探著叫了一聲。
石宣轉過頭去,看似溫和的視線反倒令小十一手足無措起來。他“咕”得咽下一口唾沫:“大哥、三哥已經到了,還有九哥也跟在後頭。”
“哦?”聽小十一這麼說,石宣不禁笑了笑:“真是哪裏都少不了這小子。”
小十一口中的九哥,是石遵。與大哥石邃乃同母所生,因二人年歲相差甚大,性情、喜好皆不投機。前者桀驁、殘暴,旁人唯恐不避,後者則是出名的個性古怪,是家中難得的叛逆之徒。
石宣心裏明白,石遵必定是哪裏聽說了消息,專程趕過來看熱鬧的。他起身從榻前的曲足案上站起來,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十一,好像要把他看穿一樣。“那麼,接下來你想怎麼辦?”
“啊……”
這是什麼意思?小十一根本不知道從何答起。他張大了嘴呆立在那裏,直到門外走廊上傳來一陣輕重不一的腳步聲才又重新閉上。
這時石宣已經擺出一副難以言喻的表情。他兩眼低垂,收斂起全身的氣勢,雙手攏在袖子裏——這才是石祗熟悉的模樣。在眾多兄長裏,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像石宣這樣的人——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不說話,不張揚,似乎一切都變得踏實起來。
小十一心裏暗自鬆了口氣。他想象不出來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裏出了什麼奇怪的事,令石宣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其言辭令他迷惑不解,但現在他放心了。
此時房門大開,石邃、石鑒和石遵三人依次走了進來。
石宣往旁邊退開了幾步,微側了身子麵朝來人。
小十一立在榻前,感覺到大哥的靠近,下意識地朝石宣的方向動了動。從石邃的氣息裏,他聞到了並未褪盡的殺氣。
“喏,看見沒?”在距離床榻不遠的地方,石邃用極其嫌棄的語氣,手指著躺在榻上的石閔,再次重申了自己的立場。“那小畜生還在床上裝死,小十一說他就快醒了,趁現在還沒被我扔出去,你要看還來得及。”
石遵斜斜站在石邃身後,聽哥哥罵石閔是小畜生,微微一愣,痞痞地笑開:“你可以不喜歡她,但也不能否認,他的父親是當今皇上賜的姓,西華侯的身份擺在那裏,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反正現在人是死了,大家怎麼說也算是‘親戚’一場,大哥你罵這小子旁的也就罷了,說他是畜生,豈不是將我們哥幾個也都罵進去?”
石邃一聽,破鴨嗓子頓時提高八度:“漢家野狗也配做我的兄弟!我管這小畜生是死是活,他老子既然死了,小畜生就該有多遠給老子滾多遠。”
石遵被吼得耳鳴,抬手用右手尾指掏了掏耳朵,低頭時牽起嘴角的一絲淺笑,有點邪氣,有點壞,身上混雜著奇異的帥氣。他一步三晃地搖到床前衝著石宣擠眉弄眼地笑笑。
石宣麵露溫和,上前將床榻的圍屏挨著打開,又將四周鬥帳盡數撩起,做完這些,他看起來有點累。
石遵進前,第一次上下仔細打量,這才看清傳說中的“棘奴”到底是何模樣:這是一張還很稚嫩的臉,比起正統的羯人模樣,石閔的鼻梁不夠高挺,眼眶不夠凹陷,下巴尖瘦,嘴唇淺薄,連膚色都是好不健康的青白瓷色,如果光線再充足些,還能看清濃密的睫毛下被掩蓋的黑色眼圈與稀鬆焦黃的發質。總之,就是一副太過營養不良的模樣,實在沒有預料中那樣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