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詔”的內容,在九龍殿裏傳遍並最終流傳到民間,也就幾日的光景。
讀遍史書,同一王府裏的眾位王子能在同一時間封王受爵,可謂空前,即便是漢初一時煊赫的呂氏滿門,還是篡位之心路人皆知的司馬一族,也都沒有做出這樣的事。
包括百多年前的那個一手遮天的魏王曹操,即便手握了漢廷上下權柄,也沒有給自己的所有兒子封王。一時之間,朝堂之上驚疑不定,百官震惶,這股情緒漸漸彌漫到了民間,老百姓不明所以,更是謠言紛紛。
這等朝堂秘辛,老百姓們根本探問無由,隻是互相奔走相告,口耳相傳,難免添油加醋,以至於越說越奇,後來竟無緣無故扯出許多大逆不道的話來,石虎黨羽更是在民間故意散播出了“魏王及其十一子乃天罡十二星宿下凡,上應天星,承天之道”這樣的傳言來。
隻是“天罡十二星”一類的說法實在荒謬,不僅讓受盡胡羯欺淩的漢人噴飯,更被朝堂之中僅存的幾位擁護天子的老儒酸儒們直斥為胡言亂語。
以上種種是非,皆由魏王府所出,經由幾天的時間如乳燕歸巢般又飛回到魏王府,九龍殿裏仆役、內侍私下也不免對此議論紛紛,倒為茶餘飯後增添了不少新話題。
石宣每日不出翁仲殿,卻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
他一直為“逼宮”之事盤算,同時又為那些流言蜚語暗自好笑。老百姓也就罷了,關鍵是那些不知內情還被瞞在鼓裏的官員,每日隻顧著前仆後繼到這魏王府朝賀,唯恐張顯不出自己的崇敬仰望,卻想不到他們刻意營造出如此普天同慶的模樣,反而是對父親謀劃“逼宮”做了最好的遮掩。
難怪父王要在此時頒布眾兄弟封王拜爵的鳳詔,這擺明了就是“投石問路”。
新皇既不敢駁回魏王分封諸子的詔令,又不敢在謠言四起的時候給魏王相應的警告,這樣的主子,隻怕就是當年石勒帳下第一謀士右侯張孟孫複生,也保不住吧?
石宣又聯想起牟成前幾日的告誡,突然想到,如果,這一切都是父王的安排,從“鳳詔”的頒布、夾層的玄機、消息散布出去後朝堂甚至民間的反應……如果,這些都是他刻意為之……那麼,父王為了能立四弟為太子,已經處心積慮到了這樣的程度,那自己又該在這次的風波中擔任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自己如果想要分杯羹,甚至直接摘了果子去,又怎麼能瞞過父親的耳目?這畢竟是涉及到太子之位的大事。
他想到這裏不禁一陣後怕,“嘶”地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幾乎不敢去想,也幾乎不能去想。
有的事就是這樣,不能想。
越想就越怕。
怕了,人就會變得瞻前顧後、猶豫不決。他現在所處的位置,容不得他再有絲毫的猶豫,而他想做的事,更是容不得失敗。盡管在所有人眼中,石虎對自己的器重絕不遜於石韜。但是他明白,器重和溺愛之間,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為此他告誡自己,絕不能在人前露出絲毫的破綻,否則,換來的是死無葬身之地的局麵。
他想到這裏,重重地吐出來一口氣來。他起身從書桌旁移坐在窗邊。窗格下放了一張四仙桌,桌麵上有隻托盤,盤裏迭著酥軟精致的點心,點心旁邊是一杯青花瓷的蓋碗。茶蓋斜斜地搭在杯沿上,一半是幹的,一半浸在茶水裏。茶水已經涼了,但依然能聞到淡淡的香,散發著些微的苦,正是今年新貢的廬山雲霧。石宣端起來,淺飲一口,皺著眉又把茶杯重新放下。
這會兒已是深夜,月色明亮,晚風清涼。湘妃竹在夜裏沙沙地響,他站起身來,伸手出窗外,隨手扯下一截竹芯,捏在手指間,又尖又細。
石宣愛竹,尤其愛這“湘妃竹”。
他回憶起有關於這竹子的傳說,還是那人告訴他的。
那會兒大概八、九歲,隻比現在的小十一第一次見到石閔時大不了多少。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從對方薄薄的雙唇中吐出,一字一句似有千斤,壓在自己的心裏,喘不過一口氣來。而自己的心,也就是在那時候被徹底吸引。
那人說,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祖先中一個叫舜的人,為了與九條惡龍搏鬥而死在九嶷山上。在舜死後,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和女英來到墳前哭泣,她們的淚水灑在了九嶷山的竹子上,從此,九嶷山的竹子上有些有了指紋般的紋路,那是娥皇和女英在竹子抹眼淚時印在竹竿上的指紋;有些則盡是各種顏色的斑點,有紫色的,有雪白的,還有血紅血紅,那是娥皇和女英的眼淚留在竹竿上的淚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