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湘妃竹”的來曆。
那時候的石宣瞧著那人長籲短歎的青澀臉孔,嘲笑起隻有多愁善感的漢人才會被如此癡纏的情愛故事束縛——胡羯人的愛情,是濃烈的,剛性的。可他哪裏想到,往後不過短短數年的時間,當愛情落到他身上的時候,他嚐到的,是比這“湘妃竹”強勝十倍、百倍的淒美、絕望和滿足。
這種魂牽夢縈的滋味,能使最剛烈的男人變成水一般的柔軟。
這就是命運。
躲不開,逃不掉。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它突然從某個角落闖到你麵前的時候,你就隻有一條路可以走。哪怕明知前方是懸崖,依然無可奈何,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往無前。
…………
此刻,他站在自己書房的窗邊,一邊感歎回憶當年,一邊不由自主地把如今的石祗和當年的自己聯係起來。他想起這個排行十一的弟弟,仿佛是看見另一個自己,在朝著當年奔跑的懸崖,以身相迎。
莫不是造化弄人嗎?
那天,他站在寢宮的外麵,看蓮翹給石閔梳頭,身後突然傳來一句話,驚動了他,也驚動了屋裏的兩人。
“二哥,你躲在這裏看什麼?”
石宣轉過臉去,臉上浮起的驚訝隻來得及收回去一半。在他的身後,剛好是新封的齊王石遵和新興王石祗。前者興致盎然地看著二哥難得露出的窘迫,而後者,則好奇地透過窗戶朝裏張望——石祗想不到,他看到的會是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石閔的臉。
當石閔的視線毫無防備地迎過去,一瞬間,整個早上都沒有理清的心事,全部暴露在臉上。
石祗看見,在石閔透著倦意的雙眸中,緊張、防備,又透著抗拒的矛盾,明顯是極意外的場麵,也是他見慣的冷冷清清的臉,卻不知道為什麼,在石閔穿過自己看向某處的眸光中,總有一絲從來沒有過的情感不知不覺地滲出來。就像一杯裝滿了清水的透明杯子,水堪堪與杯沿齊平,雖不會泄出來一點一滴,卻總會叫看的人覺得,不用輕晃,哪怕極輕、極輕的動靜便能讓水溢出來。
石閔的臉,通常都是冷的,表情也淡。除了昨天醉酒時的燥熱、酥軟,便再沒看過他不同的模樣。但這些都是極端的、截然不同的兩種反應,不是冷,就是熱,然而此時的石閔,卻在這次的偶然中,展露出了不一樣的風情。
他經過一夜的洗禮,哪怕自己還毫無所覺,卻已有了破繭成蝶的微妙變化。他素來極端,世界裏不是黑就是白,如今卻漸漸有了別的顏色與溫度。這使他原本便精致細膩卻一成不變的臉孔突然生動起來。
這樣的變化,就連站在窗邊想要調侃石宣幾句的石遵也注意到了。
石閔的牙齒習慣性地咬著下唇,他看著突如其來的這三個人,倔強地掃過他們每一個人的臉,當看向石宣時,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開始慌亂。
他心裏想著:“怎麼辦?我該怎麼麵對他才好?”
其實任誰都看得出來,此時的石閔在努力保持鎮靜。因為在場所有的人都發現,石閔的雙耳,在陽光下幾乎變成透明的血玉,能透過炙熱的光線清楚看到他薄薄的皮肉下每一根纖細血絲。
這畫麵落在石遵眼裏,恐怕就連石閔耳朵上的汗毛都變得順眼起來。這些被陽光染成金色的,毛絨絨的細小毛發,透著從來不曾發覺的可愛。
石宣站在石遵身側,直視著石閔的臉,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心慌。
昨晚上,在那樣的情況發生那樣的事,雖說是情非得已,再加上又是石閔“主動”,按理說他不會感到心慌才是。但,也正因為這樣,他更摸不準石閔見到他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所以他才會在窗前躊躇不前。
石閔不比別人,在他心目中有完全不同於別人的地位,這讓他慎重到近乎彷徨的地步。
三人之中,唯有石祗為人處事最是直接。他今日來此本就是為了找石閔,這會兒看見他了,怎麼可能隻甘願在窗邊看一眼便走。他隻在窗外呆立了片刻便想也不想地進屋去了。
石祗快步進到屋裏,直往石閔而去。
他走過去,拉住石閔的袖子就想往跟前扯,石閔這會兒躲石宣還來不及,怎麼會讓人近身?何況他近年來對石祗抵觸的心思越來越重,就在石祗要碰到他袖子的前一刻,他突然閃開了石祗的手,轉身便往屋內走去。此時石宣和石遵正在屋外,他如果現在走出去直接就會碰上,他有心要躲人,除了進屋,再沒有別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