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單子上的工業原料,亨寶經手,早已定出去了,不料發生了戰事,貨不能來——”
“而且有幾樣又禁止出口了!”嚴伯謙接口說,又瞥了胡清泉一眼。
“禁不禁反正都一樣,總之是定貨到期,亨寶交不出,下不來台。伯謙兄,您當然有辦法!這是一筆好買賣,您瞧,注在那裏的價格!”
胡清泉一邊說,一邊就去坐在嚴伯謙旁邊。
“數量太多啊!”嚴伯謙搖著頭低聲說。
“要是少數,也不當它一回事了!”
嚴伯謙回避了胡清泉的眼光還在沉吟。
“怎麼樣?”胡清泉逼進一句,“明後天再談罷?”說著,他就站了起來,意思是要走了。
這當兒,一個當差探頭在門邊,輕聲說道:
“客人到的差不多了。二老爺叫我來請——”
“知道了!”嚴伯謙不耐煩地斥退了那當差,也站了起來,笑著對胡清泉說:“得啦,明天再談。不過,清泉兄,楊樹浦那倉庫裏的三百八十箱,昨天我們還有報告,確實是原封不動的啊!”
“放心!您的單子上不是說百分之九十九是娘兒們用的東西麼?那就是保險的。”
胡清泉說著,嗬嗬大笑,就走出去了。
嚴伯謙拿著那張淡青洋紙站在房中那架巨型返光燈下看了又看,這才微微一笑,將這紙折好,放進了洋服上衣的內袋。
大廳內,客人分成三堆。圍著一張大理石麵紫檀圓桌的一堆,約有四五位,鬧哄哄地議論著國家大事。靠近階前,麵向著廳外的草坪,並排立著,在低聲絮語的,卻是嚴仲平夫人和羅任甫太太。和那紫檀圓桌遙遙相對,隱蔽在一架湘繡屏風之後,品字形坐在沙發上的,卻是羅任甫和一男一女。權代乃兄招呼著客人的嚴仲平正繞過那屏風踱向紫檀圓桌,瞥見胡清泉來了,就站住了招呼道:
“喂,清泉兄,這邊坐。”
胡清泉笑了笑,在廳裏掃了一眼,就和嚴仲平並肩慢慢走向階前,可是紫檀圓桌那一堆人中一個激昂慷慨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就站住。
“伯謙呢?”嚴仲平低聲問。
“他還有點兒事情末了罷?”胡清泉回答,眼睛卻看定了圓桌堆中一位身材魁梧,方臉,頭頂微禿的中年人。此人穿一身半舊西服,但因為本是上等料子,倒也不覺得寒酸相。他的嗓子很響亮,神情又頗為豪爽,左顧右盼在發表議論:“沒有外援,中國實在不能對日作戰。然而,天助自助者,如果中國自己不先對日作戰,外援也就不會自動而來;此所以一年以前兄弟就反對一切的持重論調而主張賭國運於一擲!今天兄弟可以公開一個國民外交的小小秘密。當年十九路軍在淞滬抗日作戰,兄弟對幾位英美朋友說:日本人公然在上海作戰,這不是侵犯了英美的權益麼?為什麼英美政府的表示那樣軟弱?嘿嘿,各位猜猜,那英美朋友怎樣回答?”
這當兒,一個年輕當差捧上一盤新泡的茶來,隨手又把圓桌上那盤舊的換走。可是這位正發著大議論的貴客卻將自己喝過的那盞茶從那當差手中取回,笑著對他的聽眾說:“龍井是要喝第二開的,這才夠味。可是他們偏偏要收下去了!現在的鍾鳴鼎食之家,豪華則豪華矣,對於飲食一道,實在還是半生不熟。”
“啊,崔博士對於茶經也是頗有研究的了!”
坐在靠近書架和多寶櫥的一個客人說。
另一個當差此時也托著個小巧的福建漆茶盤,走到胡清泉和嚴仲平跟前,就恭恭敬敬站住。胡清泉端起茶盤裏的百福圖案的茶盅到嘴唇上試一下,覺得太燙,就又放回原處,輕聲問嚴仲平道:
“此人是誰?”
“哦,他麼?崔道生,大學教授。”
“啊,對了,想起來了;好像他是在辦一個雜誌。”
“大概有這麼一回事。”
胡清泉伸手再想拿茶來喝,卻發見那當差的已經走了,忍不住笑道:
“大學教授的牢騷,也發到‘茶道’上來了。可是他不知道鍾鳴鼎食之家原也大概是這麼一回事。”
“各位猜一下,那時的英美朋友怎樣回答我這句話的?”那邊,崔道生教授又回到原題。“哎,他們的回答很妙,簡直把兄弟弄得無話可說。他們反問:‘中國政府自己還在一麵交涉一麵抵抗,難道英美政府倒先來對日宣戰麼?’所以,要我們自己先打起來,然後外援可望。而作戰必在上海,又是不容懷疑的!”
“崔博士,我就是不讚成你主張的上海要死守。”稱讚過崔道生對於茶經頗有研究的那位客人說。
“華北失地千裏,幾乎沒有抵抗,上海這一隅之地卻每天犧牲上千上萬的人,爭奪十裏八裏的地。”又一位客人說,他就是蘇子培,坐在崔道生的對麵,近來瘦得多了,神情更見憂悒而嚴肅。“我們不懂軍事的人看來,總覺得這筆賬是不合算的。”
“哎哎,打仗是打仗,”崔道生教授睜大了眼睛有點生氣的樣子,“犧牲是不免的。而且怎樣是合算,怎樣是不合算,今天如何談得到?算盤也有小有大。你打小算盤的時候覺得是吃虧了,幹麼你不換個大算盤來試試呢?小算盤上看來是吃虧的,一到大算盤上邊,可就大賺而特賺了!”
“這叫做金盞銀盤!”
在大廳階前的羅任甫太太指著階前的一排盆菊,對嚴仲平夫人說。三層石階上,擺著好幾種名貴的菊花,這兩位太太各人的興趣不同,羅任甫太太所喜歡的是那些名目上“富麗堂皇”的花兒,仲平夫人的興趣可不是這樣狹窄了。她抬起腳尖撥著那肥大白色花瓣中間有一簇黃色花蕊的名為“金盞銀盤”的佳種,微微一笑,卻扭頭回去望了一下廳內那堆議論國家大事的客人,打趣似的輕聲說:
“啊喲!崔博士又掮出他的大算盤來了!”
“大算盤?”羅太太一怔,以為仲平夫人把這菊花誤稱為大算盤了,幸而她隨即領會這是講的崔博士,便轉口說:“崔博士這人真是少有的熱心!噯!前幾天他聽說任甫回來了,一連到我們家裏三次,可巧那一天任甫應酬多,清早出去了,晚上十點還沒回家。我看見崔博士空跑了三趟,著實過意勿去,問他有什麼要緊的事,把我們的電話號碼告訴他,請他在十二點以後再打電話來罷。可是,他說電話裏講不明白,再三約定第二天早上他再來。噯,第二天一早,任甫還沒起身,他又來了。嚴太太,您猜他到底為了什麼事著急到這樣?”
“這位崔博士的事情可就難猜了,”仲平夫人回答。然後把聲音放得極低,問道:“是不是來跟羅先生募捐呀?”
“嗯,我們也這樣猜度,”羅太太的聲音更低,幾乎隻有她自己可以聽到。“他不是辦了個小報叫做《團結》麼?誰知道不是!他巴巴地趕來三趟,——不,連清早那一次是四趟了,倒是為了任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