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小說卷(1)(1 / 3)

“磨磨子”外傳

隴原地方,有把人稱“磨磨子”的鄉習。榮獲“磨磨子”之稱者,或神經有問題,或思維不正常,或生理有缺陷……另外,性格乖僻,辦事迂腐,處世呆笨……也有被稱“磨磨子”之嫌。總之,是被眾人取笑嘲諷之輩。不過,孫家莊的人們稱他們的支書孫鵬飛為“磨磨子”,則包含著極其複雜的內容,演變過程也很曲折……

“磨磨子”鵬飛是孫家莊大隊的支書。年方四十七,身材瘦小,麵孔黝黑,一雙小杏眼,終日不停的眨巴。說話不緊不慢,做事穩穩當當。幾百戶人的大隊,他運籌帷幄,指揮若定。孫家莊五個生產隊糧有糧,錢有錢,是全縣有名的“冒尖隊”。鵬飛支書因何有“磨磨子”的不雅稱號?人們又為何“磨大伯”“磨大叔”“磨大哥”地叫個不停呢?說來話長,得從險些兒實現共產主義的那一年開始。

“磨磨子”的父輩,舊社會光陰還過得去,稱得上是個小康人家。“磨磨子”的父親念過幾天私塾,懂得點《四書》《五經》,喜歡咬文嚼字。四十五歲上得了“磨磨子”這個寶貝兒子,視若珍珠,取名“鵬飛”,旨在望子成龍,可“磨磨子”的大半生,卻辜負了父親的期望,非但沒有出人頭地,而且一步步淪為連肉眼凡胎的人也噴笑嘲弄的“窩囊廢”。

話說土改之後,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共產黨領導老百姓往前奔,芝麻開花節節高,莊稼人的日子一天天見好。鵬飛也被曆史的潮流湧著往前跑。他念書特別聰明,在同伴中鶴立雞群,真有鯤鵬展翅,扶搖直上之勢,靈驗了他父親取名“鵬飛”之願。不巧,五四年老母病歿,家中隻剩下一雙筷子——兩個光棍,生活日漸閑頓。鵬飛一咬牙,不讀書了!幫老父親種莊稼。為爹的雖然於心不忍,怕誤了愛子鵬飛的前程,但又念及這麼一個寶貝兒子,讓其廝守在自己身旁也是美事一樁,就依從了鵬飛的意願。

不想,鵬飛幹莊稼活也出類拔萃。耬犁耙播,鋤割捆摞,心到手到,業餘還愛搗弄個樹木花草的。用他父親的話說“天生的莊稼漢”,話裏不無惋惜之音。不管怎麼說,到了五七年,鵬飛已長成一個腰粗肩寬、魁梧健壯的小夥子。聰明能幹,熱情直爽,妹子們見了,不免心動。有好幾個漂亮妮子偷偷給他遞手帕兒。“老秀才“以“三從四德”為水準,經過反複斟酌,仔細權衡,替兒子選下了一個“能般配咱家鵬飛”的同村女子——春花。那春花一表人才,靦腆而賢惠。過大年的時候給他們成了親。“老秀才”安然地閉了眼……做爹的去世後,小兩口百般恩愛,互助互敬。小院裏雞鳴鴨叫,狗咬豬拱,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無漏無縫。按理說他們是可以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一生的,至少要比“老秀才”的一生幸福得多。誰知命運卻同他們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鵬飛一下從超群出眾的位置上一落千丈,踏上了辛酸多難的人生之途……

一九五八年,老天刮了一陣怪風,吹得人們情緒激昂,大腦發脹;吹得時間之水加速流淌,一天等於二十年。於是鐵鍋裏煉鐵,風箱代替焦炭。險些兒半年實現了共產主義。後來又來了個普及詩歌運動,人人當李白,個個賽杜甫。這孫家莊曆史上就是文化聖地,更是詩聖輩出。縣裏的一個大人物看中了這個詩村,請來省報的記者,要開個“賽詩現場會”。

這下可忙壞了老社長,布置會場,分配任務:背詩的背詩,搭台的搭台。老社長幾次找鵬飛要他露一手:“讀書世家出身嘛,自然精通詩道。”誰知鵬飛文文靜靜地搖頭拒絕:“詩這玩意,複雜著呢,哪能那麼簡單,咱不懂,胡謅不得。”老社長說破了嘴皮,鵬飛還是擺手。鴨子不上架,硬趕不上去。

那天,小學校裏莊嚴肅穆,台下黑壓壓坐滿了孫家莊的所有“詩人”,台上標語懸天,帷幕垂地,彩旗迎風,貴賓雲集。首先,縣委書記作慷慨激昂的講演,記者打開照相機對準了鏡頭,賽詩便開始了。

第一個上台的是“賽詩能手”孫高農。這人寫詩吟詩很有功夫,全縣比賽都得過第一。隻見他大步走上台去,幹咳兩聲,大嘴一咧:咱隊西瓜實在重,四個小夥抬不動;歡迎大夥都來吃,保管全村吃三頓。

孫高農的詩贏得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擴音器裏縣委書記拍得最響,因為他離擴音器最近。孫高農媳婦不甘落後於夫婿,立即登台:

婦女能頂半邊天,一座小山扛在肩;嘴不哼來腰不彎,嚇得老天黃了臉。轟笑聲中,又是一陣掌聲。

接著,“李白”“杜甫”們一個個登台作詩,一首比一首有勁,一首比一首玄妙。縣委書記不停地拍手,臉激動得通紅;記者忙著拍攝,累得汗流浹背。

準備的詩都朗誦完了,詩場上終於平靜了下來。

縣委書記走到台前:“聽了詩人們的朗誦,我很激動!寫得很好,朗誦的也好。孫家莊不愧……還有沒有?”激動的聲音抑製不住顫抖。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麵麵相覷。幾天背下的詩都念完了,沒了呀!

突然,人群裏站起了一個人:“我來一首!”眾人放眼望去,原來是精幹、瀟灑的小夥子鵬飛。“嘿!這小子,準有好的。”“那自然,看啥人嘛……”

老社長好生納悶:動員他時,他說不會嘛,這會兒咋又會了?隻見鵬飛大步流星地走到台前,咽了口唾沫,一搖頭,清亮的聲音立刻在整個會場回蕩開來:

一林麥稈賽白楊,結得麥粒大鬥量;人們立刻一陣掌聲,鵬飛接著朗誦下去:假話說來不費勁,傻瓜也能當縣長。“轟”!會場裏亂了,人們笑得前仰後合。鵬飛倒不笑,他一本正經地擺了一下頭,回到原處坐下來。縣委書記的臉氣得鐵青,眼睛繃得像個牛鈴鐺;記者粉紅的臉也變得慘白;老社長直躲腳。春花呢?早嚇得渾身顫抖了。“你……你是什麼人?”縣委書記大聲喝問。“貧下中農!”鵬飛慢條斯理地回答。“鵬飛,”春花尖叫道,“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