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年,“磨磨子”做好兩次“磨”事,孫家莊的人有記起的:一是飼養院離水坑太遠,牲口飲水不便,而人畜同飲一坑水又極不衛生。於是“磨磨子”在飼養院中架了個轆轤,一個人打起井來。他在井下挖土,裝進筐裏,那筐底也拴了根繩。用轆轤把土拉上去,一拽筐底的繩子土就翻倒在井邊。土多了,他再順著繩子爬上來,把井口的土拉走,再順著繩子溜下去。花了一年多時間,終於打出了一口井。
那井水很旺,清冽冽的。牲口飲了,膘肥體壯。人們說:“這‘磨磨子’,做了一件大好事。”於是,人們衫饈水桶擔水來了,那井水比大坑裏的好吃。“磨磨子”一視同仁,來者不管是誰,他都要親自給你搖著轆轤打滿水,讓你挑走。老弱病殘來,他還要挑著送到家裏。
二是搞了多年階級鬥爭,鬥瘦了地,鬥窮了人。一年到頭,有些人家連個吃鹽的錢都分不上。“磨磨子”一人勞動一人吃,賬上卻掛了兩百塊錢。年底生產隊沒錢給他,說拿苟穀頂,給他五百斤苞穀。會計怕說不通,請隊長來打通思想,隊長說了半天還要說什麼,“磨磨子”搖搖頭:“算了!都沒有糧呀,又不是我一個人……錢、糧我都不要了,銷去吧!銷去吧!……”
(三)
一九七七年。“磨磨子”當了三天官。
北京城裏打倒了四個大官。人們竊竊私議:“誰知道打倒的是不是壞人哩,今天鬥這個,明天打那個的……”
“磨磨子”一反常態,臉上帶著喜滋滋的神色。天天往小學校裏跑,找報紙看。看著看著,自言自語:“這回呀,怕真逮住了壞人!”生產隊裏也揭批開了“四人幫”,清流毒,肅影響。一査賬,“磨磨子”所在的五隊保管員,十幾年竟貪汙了五千多斤糧食。大夥義憤填膺,撤了他。可是,讓誰接替保管呢?誰也不願攬這個破家什。老社長說:“讓‘磨磨子’當吧!他心倒細,十幾年把飼養院弄得有條有理,一定能當好保管。他不貪錢財,大夥也放心。”有人說:“那磨勁,行嗎?”老社長說:“讓試試!”“就怕他不當……”“我去說說看。”
老社長找到“磨磨子”,把大夥的心思對他說了。擔心他不上這個趟,沒想到他一口答應了。
誰能想到,“磨磨子”上任保管的第二天,又做了一件大“磨”事。
公社書記來孫家莊檢査工作,生產隊長在家設宴招待。大隊書記孫高農、孫高農的媳婦——婦聯主任……孫家莊的“風雲“人物幾乎都來了。隊長在“磨磨子”那裏領麵、油、錢時,“磨磨子”一聲不吭地給了他。
可是正當隊長家拳聲正高酒興正濃時,“磨磨子”提了大算盤來了。
“保管來了,來!幹幾杯!”滿麵紅光的孫高農先把盞高舉。不知為什麼,孫高農沒叫他“磨磨子”。“不!喝了會拉稀!”
“那……有什麼事嗎?”隊長已經預感到了什麼。
“有!”“磨磨子”舉起了算盤,“我看——你們是:公社書記、大隊書記、婦聯主任、隊長、會計,一共是五個人。這頓飯共領麵十斤,買酒五斤、煙……總共折價三十元零一角五分。五六的三,三五一五,正好!每人攤六元零三分。我得把賬算清,要不,還得我墊。交錢吧!”“磨磨子”伸出了手。
不知是喝酒過多,還是發窘。五個“大人物”個個麵孔紅似豬肝。
這件事傳遍了孫家莊。社員們無不拍手稱快:“‘磨磨子’磨到地方上了!”
老社長找到了“磨磨子”:“得小心點,這些家夥啥事都幹得出來!”
“不要緊,不是人整人的時候了。”“磨磨子”說。孫高農在公社書記麵前丟了麵子,蹦子跳得三尺高:“五小隊怎麼搞的?讓一個‘磨磨子’當保管,撤了!”
開社員大射寸論,大夥不同意,反而說:“磨磨子”當保管,當到家了。
“撤!就得撤!”孫高農嘴裏唾沫星子亂濺。“為啥?”
“因為得撤!所以就撤!”
大夥沒法了。二十餘年來,孫高農在孫家莊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
“磨磨子”又當飼養員去了。臉上沒一點沮喪,整天高興地對著牲口哼秦腔。一九七八年。
上麵下來了工作組,査出了孫高農的許多問題,罷了他的官。老態龍鍾的老社長又當了支書。
五小隊的隊長躺倒不幹了。因為……因為什麼呢?因為他當了近十年隊長,自家蓋了五間瓦房,生產隊卻欠了國家十幾萬元貸款。幹不下去了。
隊長不幹了,誰幹呢?誰也不幹。誰頭大了,去當那個讓人指脊梁、嚼舌頭的破官?
沒辦法,抽簽。五隊所有的男勞力都來抓蛋兒。紙蛋兒寫好了,一共五十個。一個上麵寫著“當”字,四十九個上麵寫著“不當”。快抓了,老支書忽然想起了“磨磨子”:“去叫‘磨磨子’來!”
“磨磨子”來了,臉上笑嘻嘻的。二十年他第一次參加社員大會。
抓蛋兒開始了。五十個紙蛋兒放在桌上,一隻隻抖抖索索的手伸了過來。“我沒抓上!”“我沒抓上!”人們一陣歡呼,個個興高采烈。都沒抓上,都躲過了這破差使。
最後還剩下一個紙蛋兒。“磨磨子”沒抓。“磨磨子”當隊長了。老社長對他說:“好好當!你能當好,我支持你!”
“磨磨子”召開了社員大會,來了一場就職演說。臉漲得血紅,眼大睜,手一揚一揚的:
“既然……既然大夥選我,我就當!選我就得聽我的,不聽由我罰。當不好,就罰我……”“看著吧,有好戲看……”
一年過去了。不信的全信了,想看戲也看了。不過,個個都豎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