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之際,在這片人魚同居的世界裏,水鳥往往過著一種困惑的日子。它們最怕水麵上被白色裹起來的人體,於是整天整天在這片藏族人水葬的水麵空隙之間小心翼翼地徐圖前進,不時把頭歪歪低低,對人體的氣味深感迷惘、惶憾,就像在冬天時候對於冰塊消融時采取的防備。這時偶爾遇到拐彎處稍清靜的水麵,它們馬上就活躍多了。河麵很寬,除其中的太陽島外,大體連成一片。河上的鳥興致來時往往發情似的參差其羽,翻習水上,那起飛降落恍若無數細小而激動的水上飛機。這時,我領略到它們對拉薩河的熱愛遠遠勝過當地的居民和外來的遊客。相比之下,那些為情所困而跳河自盡的女子對拉薩河自然也充滿著熱愛之情,那跳河的動作呈現出奔放的擁抱狀,但也證明了其自私的真相。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她們傷害了我內心的河流!
釣魚一事則隻有等到秋末才有可能。大水之後,水麵清一色,深黝黝的遊魚很難成批看見,拉薩的陽光太毒辣,魚兒們為了美麗的容貌是從不輕意出來曬太陽的。隻有等到晚間,當天氣已經轉涼,水色變暗,河麵被露水大魚的銀色舞蹈不斷劃破時,這當兒,才有可能釣著幾條小小的。盡管拉薩河裏的魚兒那麼注重保養,但再貪吃的垂釣者見了這樣的魚也沒了食欲。它們長得像我小時候在堰塘裏捉到的麻沙丁,用手摸上去,你會感覺粗糙的不是你的皮膚。
說來奇怪,有一年建軍節會餐,所有的菜都被掃蕩光了,唯獨中間那一盆酸菜魚無人問津。後來不知聽誰說了一句,那是拉薩河裏的魚,很難吃。因此,人們開始借題發揮。種種傳說加議論,不外乎是它們吃過人肉。望著那些就連魚味道也沒嚐過,卻照樣說此話的人,我想這多少有點聯想作用在使壞吧!
拉薩河上的鳥稱得上稀世之鳥。除了在河畔紅柳枝上不安的一隻孤零零的鳥,或在十月午後從太陽島上橫掠河麵引頸長鳴的鷲以外,這裏的一切鳥類生活大都屬於水鳥生活。白天紅嘴鷗似乎很少到這裏來,八哥也是如此,偶爾可以看見一隻野鴿從水上鼓翅而過,飛人河那邊的樹林。但是南來的野鳥三月天時卻常到淡黃色的南岸枯草叢中築窩。另外有兩隻高大的雪雞每天好在這表麵有水的草地上往來踱步,一遇聲響則興奮地把頭抬起,群居的麻雀常翩躚於附近沼澤中色狀如棕色翎羽的苔叢之間。
我曾看見過一隻白色的鳥以魔術閃電般的速度捉弄橫過最狹窄路麵的紅柳影下放風箏的小牧童。但有時,而且在很長的冬季之內,這裏又既無生命也無生息。河麵慢慢冰凍起來,再沒有鳥停下來打破這種沉默,攝影師不再把長鏡頭描準長長的拉薩河,連粗壯的狼毫在這死寂的十二月的毛邊紙上也失去了顫動飄蕩的氣息。那麼多好看的石頭開始呈現在這看上去滑力如指的薄冰上。
在寧靜溫暖的冬季,水裏的色澤真是絢爛之極。站在河橋上看河麵下的水可以清澈見底,而跑到河裏才發現水裏的雲朵和藍融為屏障,呈現出種種奇顏異彩,姿媚躍出,那光潔的石頭晃動如千盞金燈,隻是無人前來采擷罷了。那個陽光充足的冬日,我在枯萎的河床上搜尋了一個中午,給那些在河岸邊燒火炸青稞餅的牧民拍了幾張數碼照片。值得欣喜的是我還撿到了一塊刻有經文的青岩石,背麵刻有一隻色彩鮮豔的跑獅。我曾坐在小木屋窗前的陽光下像一位考古學者手持放大鏡仔細端詳過這塊石頭,猜想上麵的經文可能是拉薩一位重要的曆史人物名字,當然也有可能是拉薩山坡上的瑪尼堆裏常見的六字真言。這塊岩石後來被一位好石的女詩人拿走,雖然她沒有對我說“thank you”,但她的表情比我興奮。每當想起她,我的腦海裏就會出現刻在岩石上的咒語,多年來我一直認定那是一塊充滿靈性與詩意的經石。
後來,我再去拉薩河的時候,什麼也沒尋到,卻被河橋上的哨兵舉著小旗極端負責地大吼了幾聲。他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再隔幾天我就要離開拉薩,這一走不知何時再與拉薩約會。他大為不解地說,河裏有許多價值不菲的石頭,還有金子做的菩薩,我知道你又想來找石頭,上次我看見過你的。 我勉強地笑了。 夕陽西下,濃墨重彩的火燒雲潑在河水緩緩流過的河床上,暮色四合,搖著經筒的老阿媽斑白的發絲在風裏飄拂。一汪在陽光下藍花花的水,不緊不忙地滋潤著我的靈感和身體,使我數年如一日地寫下一個地域的文字。在記憶中,除了年少寫詩歌,自己還從未有過這般毅力。耳邊一個藏族男人淒婉入雲端的歌聲,閃耀著金屬的純音。至於他到底唱了些什麼,我想,也許隻有遠去的雲朵知道吧。
一個人,獨來獨往,讓身心像一朵雲無拘無束地在河流或雪山之間隨意飄蕩,這才適合我。時間為何把時間的時間賦予一個人坐在時間的河畔思考一條河流的秘密?是不是因為這條河看見我持槍走過時代叛變的震撼,忘卻不了,也難以忘卻。可現實中這樣的河早已靜止流動,日複一日,它成了我內心暗流湧動的幹河。因為一身內疚的軍裝,這些年來,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內心裏,像一條潛移默化的河流,在向西向西的行程中,開始了一場又一場內心深處的顛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