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斥誡(2 / 2)

他們在五妹家正說著,溥儀走進了門。溥雪齋一見,慌忙上前請安。溥儀搶上一步扶起他:“哎呀……我是罪人啊!”這時,毓嵂雖未稱他皇上,口中叫著大叔卻已雙腿跪地,溥儀又忙不迭地扶起他。他請二人落坐後臉色異常嚴肅:“你們知道,經過改造,我成了新人,咱們之間不要來舊的一套。”

那也得有點兒禮啊……毓嵂囁嚅著。

“握握手就可以了,今後決不能再來‘請安’這套陳穀子爛芝麻!”

舊的一套,被他毫不留情地摒棄。在家族中,他尤其憧憬建立一種平等的人與人的關係。星期天,濤七叔請他吃飯,又叫上兩個陪客——溥間和溥佳。但豐盛的飯菜,使他倒了胃口。

這倒不為分別十五六年的溥間飯間落淚不止,而是溥儀與他說話時,這位族兄不斷。舊日應答皇上的專有字眼,使他反感到了極點:“你不要這麼稱呼,我不是那個過去的皇上了。至於那個皇上是個什麼‘玩藝兒’,我已經知道了,就是地主階級的總頭子!”頓了一頓,他掃視了在座的人們一眼,說:“新的時代,我們不但是叔伯兄弟的關係,更重要的是同誌關係。我們應當歡迎這種關係!”

“今天,咱們聚在一起,不多說別的了。”載濤岔開話題,端起了酒杯,“你被特赦,是好事,也是咱們家的德行……”聽到這兒,他一愣,不由想起與七叔的初次見麵以及留下的話茬,欲回駁幾句,又恐有礙歡聚的氣氛。

本來,你在偽滿,就是日本人逼著幹的嘛。

溥儀聽到載濤仍然故調重彈,慢慢地放下酒杯:“七叔,這麼說不對。我被赦是政府的寬大政策,根本不是咱家有德行。”他又誠懇地說:我過去是出賣國家的,怎麼是被迫的呢?

一旁的溥佳,幾十年前在宮內做過他的伴讀,也以君臣的名分隨其效忠過偽滿,自然深知溥儀其人。他看屋內空氣沉悶,便解圍說:“大哥,我說你不是血腥罪行,杜聿明才真是血腥罪行呢。”

“不對,”溥儀毫不退讓,針鋒相對地說,“當初我幫助日本人為非作歹,統治東北十四年,就是血腥的罪行!”

他的一席話,說得幾個人默然無語。七叔環顧左右,也顯得抹不開麵子。溥佳看到父親的難堪表情,佯裝著不太在意的樣子,說:“大哥,不多說了,咱們喝酒吧。我今天特別高興,君‘也在,’臣也在……”

還沒說完,溥儀就打斷了他的話:“二弟,你怎麼還這樣說呢?過去稱君的那個舊溥儀已經不在了!我們都是公民了,難道反不如封建專製的關係嗎?你們應當為新時代和新溥儀高興才是。”

“是呀,”溥佳馬上改口說,我是說你過去是君,‘現在不是君’了,應當為您成為公民幹杯。

他聽到溥佳的能言善辯,不由一下笑了。這時,載濤和溥襉瞧他有了笑意,也轉嗔為喜。

在新的祝辭中,溥儀與大家齊杯共飲。一縷陽光照在他手中的那個普通玻璃杯上,像反射了人間七彩。一滴水可以映出太陽的光輝,溥儀的變化,難道能說不是時代巨變的反映?

他在變,社會也在變。但有的人仍停留在那個消失了的時代。皇上的曆史結束了,舊意識在清朝遺老的頭腦裏卻頑固地殘存。他邁進東城一座幽深的古宅,在病榻上見到了耄耋之年的商衍瀛。這位中央文史館館員,久已臥床不起,見他進屋,麵容莊重地強掙著要坐起。

他擺了擺手,坐在床沿,誠摯地拉著他的手,說:“我不是過去那個溥儀了。咱們都是公民,是平等的關係。您上了年紀,好好養病吧,等好了,一塊為國家出力……”聽著,這位遺老的臉上出現了笑容,說話含混不清卻異常激動:“清朝時,我中過進士……點過翰林,民國以後,我一天官也沒做過……耿耿此心呐!我跟著您走。”

“你錯了,”溥儀湊近他微聾的耳邊,大聲說,“你不要跟我走,咱們都跟新社會走。”他看到溥儀鼓勵的目光,盡力提高了聲調:我也跟新社會走!

好!溥儀又握住老人的手,比上次握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