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輕拂著香山腳下的春柳。嫩綠的柳芽,逐漸抽成細長的柳條。
伴隨天氣轉暖,溥儀與文達的關係也日漸親密。開始,文達稱溥儀為先生,溥儀稱文達為李同誌。後來,彼此的稱謂變成了“老溥”、“老李”。尤其是溥儀,逐漸被文達“洞悉”,成了較準確地把握這位特殊人物生活習慣和性格特征的依據。
“是您沒關上水龍頭吧?”他剛走進屋,一位服務員跟了進來。他的臉立時變得通紅,窘迫地連聲道歉:“……我馬上去關。”
“不用了,”服務員告訴他,“我已經關上了。”說著,又遞過他剛剛忘在公用洗漱室的毛巾。
侄子毓嵒當著溥儀的麵介紹說:“他當皇帝時,一切事情都無須親自動手,吃飯有人端,穿衣有人伺候,起床有人疊被,上廁所也有差役幫助。連洗完手,也有人給關上水龍頭。從偽滿垮台一直到進撫順戰犯管理所前,都是我伺候這些事。”
當文達明白了他是受溥儀囑托,專為提供素材來“揭短”的,對現在的溥儀有了更深的理解。
“遠的不用提,就說在撫順吧,他最初總出洋相。別人臨睡前,都把衣服疊好,我們這位‘大爺’可好,隻會團成一團。要是縫衣服,說不定和哪兒縫在一塊兒了……”
“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一次縫完被子,怎麼也拽不動,翻過來一看,果真把被子縫在我的衣服上了。哈哈哈……”溥儀說完,與文達、毓嵒一起笑了。
引人發笑之事不僅發生在過去。一天夜間,他在植物園突然拉開了肚子,鬧得夜不成眠。早晨,田老過來好奇地問他:“你怎麼平白無故鬧肚子呀?”
“咳,別提了,都怨我太饞了。”溥儀倒非常坦率,“我昨天晚上吃韭菜包子吃了這麼一大盤子!”他邊說邊用手比劃著。
“難怪,”田老善意地拍著他的肩膀,“以後吃好東西可要悠著點,不要撐破肚皮喲!”
周末,文達的妻子帶著兒子來看望因忙於改稿而多日未歸的丈夫。夫婦倆與溥儀一道吃了頓豐盛的晚飯。文達吃完走回了房間,她等待幼子吃飯時,觀察到他狼吞虎咽的飯量,大為驚訝。回去問文達,丈夫連同溥儀吃包子撐得拉肚子的事一樣,不但回答不了,也同樣覺得無法理解:“當皇帝時他什麼東西沒吃過,何至如此貪嘴?”
後來,聽到他的兩個妹夫說:“溥儀在撫順時,也是遇到好吃的就沒命。”文達仍很納悶。不久,毓嵒的短短幾句話,使他疑團頓釋。“他顯得特別饞,是因為在宮裏沒人能管他,所以養成了為所欲為的任性脾氣。”
文達由此得到啟發,抓住了溥儀前半生性格的一個重要側麵:“任性”。由這個線索出發,他與之交談,挖掘出不少溥儀幼時的趣事,像後來被收入書內的,描述他吃得撐著後,由太監抬著“萬歲爺”上下“蹲”,用以消食等事,生動地反映了溥儀的童年生活。
暮靄之中的聚餐,又是溥儀、毓嵒、文達三人。吃餃子中,引發了毓嵒關於溥儀吃餃子的一段舊事。“在伯力,如果過年吃餃子,第一碗非要給他端上不可,不然,他是不答應的。”
“的確。”溥儀大口地吃下一個餃子後,證實著。稍稍靜了一會兒,他又兜出當初在撫順時的一個隱秘。那時,管理所內一星期洗一次澡,每回他總搶著第一個跳下池子。有時,他脫得赤條條的來到池旁,一看池中已有了人,便氣惱地穿上衣服返回宿舍,弄得別人往往莫名其妙。這次,他談出了當時心底的想法:
“我是皇上,怎麼能用別人洗過的水洗澡呢?否則,是對自己的褻瀆!”
諸如此類之事,為描寫改造生活補充了豐富的素材和令人信服的細節。同時,文達從這點入手分析,也緊緊抓住了他思想變化的脈絡。
炎熱的七月,香山披上綠色的夏裝,十六章計三十四萬字的修改稿脫手了。那天,在香山“最後的晚餐”上,溥儀與文達合要了一瓶酒。可是,他們誰也喝得不多,他倆手裏來回傳遞的是那個記載著問題和修改線索的小本本……
“是不是再搞些調查?”文達思索地提出了建議。他執筆中,深感撫順那段改造生涯過於幹癟,無法體現溥儀那扭曲的人性如何還原的演變過程。而且有些事,單從他本人的角度,難以捕捉準確的全貌。描寫活生生的人,需要感性認識。
“是呀。”溥儀亦有同感。不久,當赴東北調查的計劃確定之時,他愈加興奮了:“那時,在撫順寫初稿,沒有條件搞調查。這下可好了,你去東北的話,別忘了代我向台山堡的老大娘、撫順敬老院的老人們問好,也別忘了代我問候撫順戰犯管理所的金所長、李科長、看守長、醫務室的溫大夫……”
他深情地掰著手指一個個數,數著數著,眼睛潮潤了:“多麼想去看看他們呀。我記得非常清楚,剛到管理所時見到老所長的頭發是黑的。我特赦那天,才忽然發現,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了!”
……
溥儀與文達激動地相互對望著,不一會兒,兩人的視野又不約而同轉向高聳的香山峰頂,無言地凝望著那滿目的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