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重識故我(2 / 3)

“再見……”

七月中旬,溥儀親熱地與文達握別,顯然,他對文達的東北之行寄予厚望。他在給朋友的信中信心十足地寫道:“征求各方麵意見後,(書)大約明年可以出版。”

他設想得過於樂觀,東北之行僅僅是調查的開始。實際,書稿頻經修改,在整整四年後才正式出版。而這四年,也正是他重識故我的過程。

文達走了,溥儀卻並未閑著。對植物園那個不大的圖書館來說,他早已成了常客。圖書管理員餘大姐說:“那時,溥儀看書可用功了,不多的幾本線裝書讓他翻了個遍。屋裏有時隻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埋頭讀書或做筆記,一呆就是兩三個小時。”她知道他的特殊用途,例外準他可以抱一摞書去宿舍。偶爾,他也會貿然提出未考慮成熟的問題,在圖書館發起討論,如張勳複辟的責任、如何看待宦官……雖然有時不免引起一場麵紅耳赤的爭議,連團支書小王和田老有時也會卷將進去,然而,更多的卻是心平氣和的探討。

當時,他與大家每頓吃著勉強充腹的窩頭,喝著清湯寡油的菜湯,但情緒樂觀。園裏提出種菜度荒的號召,他除參加集體種菜外,還單獨種了一塊胡蘿卜“實驗田”。出苗後,雖然他每天提桶澆水,還四處撿來馬糞,按時施肥。但由於經驗不足,收獲時,胡蘿卜總共收了不過二三十斤。而他畢竟生平第一次收獲了自己勞動的果實。

那天,他與兩位小劉從地裏刨出胡蘿卜,用洗臉盆端進屋,便迫不及待地拿了三個胡蘿卜用水衝了衝,順手遞給一人一個,然後,“吭哧”咬下了一大口:“又脆又甜,好吃極了!”

他嚐到勞動果實,也領略了其中的甘辛。一個胡蘿卜,使他看到了自己的過去。對勞動和勞動人民的接觸,使他對過去驕奢淫逸、不勞而獲的生活,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可以說,修改後的書稿裏的王府生活、皇宮內苑、畸形的太監、乳母的身世……以及對於靈魂淨化過程的自述,或多或少摻入了他對於胡蘿卜的認識……

不久,他從來信裏曉得了文達的行蹤。文達與楊國鼎在撫順,為了體會溥儀當年的心境,別出心裁地將原關押犯人的一所監房充作臥室兼辦公室。已調離的原所長孫明齋、現任所長金源,都成了他們搜集溥儀素材的活檔案。

收獲是巨大的。所方管理人員李福生,幾位科長、四五個看守員、溫大夫和護士小劉等人都提供了許多生動的情節。有的看守員雖調往其他單位,也被請了回來。如看守員大老王,就笑盈盈地講述了溥儀在除四害中捉耗子那回事。至於書裏描寫溥儀不識韭菜之事,則是另一名看守老劉談起的。

更有幸的是,在管理所,他們看到了溥儀在各改造階段的親筆總結,這些都真實地反映了他的轉變過程。再加上溥傑誠心誠意地捧出自己的日記,就使得撰寫改造期間的書稿,有了翔實的第一手資料。

在此期間,文達二人還先後采訪了偽滿大臣王子衡、駐日大使阮振鐸等二十餘人。尤其是阮振鐸,曾與溥儀關在一個監房,又同在一個學習組,對溥儀觀察得很細。他記憶猶新地說起開始搞衛生時,溥儀為了不殺生,而轟走蒼蠅的趣事。回京後,文達問起溥儀,他笑著承認:“這是真事。”順著這條線索,溥儀與文達一起係統清理了自己前半生封建迷信的根源。

“十一”前,溥儀與文達重逢在北京。他們都有了出乎對方意料的收獲:溥儀利用休息日在北京對家族逐一尋訪,發現了不少珍貴資料;文達的東北之行,又挖掘出了許多新線索。之後,他們合作的地點就由香山飯店遷至東交民巷群眾出版社一樓東北角的一間五平米的小屋內,《我的前半生》最終就誕生在這裏。

狹小的屋內,擺著一張書桌和一張單人床,此外隻有兩把可憐的舊藤椅。兩人在一起,並不感到孤獨。有趣的是,溥儀自幼習畫,文達是美術專科學校畢業,他倆常互相用畫來擬寫提綱或畫出清宮內各類古雅擺設的草圖。例如,書中需要描寫的宮廷用膳擺桌和各種服飾,溥儀惟恐文達缺乏感性知識,特意畫出樣子給他作參考。這些妙趣橫生的圖畫,又常常誘發溥儀對早已忘卻之事的聯想……

但是,溥儀對一些年代久遠的細節,記憶卻很模糊。比如,提到兩位帝師——陳寶琛和鄭孝胥的外貌,這位受業弟子一律形容為:“中不溜個子,長圓臉,不胖不瘦……”至於一些曆史事件的背景,他也不甚了了。

既是寫史,就要真實。幾乎在文達赴東北的同時,出版社按照溥儀提出的線索,抽出王蘭升、楊國鼎、李來泉、覃路夫等編輯,先後找有關當事人去采訪,到中央檔案館及明清檔案館查尋有關曆史資料。

當中央檔案館一間久封的房子被打開時,他們簡直呆住了:滿滿一屋子資料,大多用黃綾子包袱裹封,翻開一看,俱是從故宮和天津張園運來的遺物,尚未整理。上麵蒙著厚厚的一層塵土,輕輕撣去後,竟露出了原封未啟的“宣統”印記。

確是一座寶山!從溥儀登基時的清朝原檔記載,到他退位後袁世凱親筆加批的清室優待條件,以及張勳複辟時的“奏折”、“上諭”……不但應有盡有,尤令人吃驚的是,全部保存完好。他們小心翼翼地翻閱著,居然發現了溥儀幼時練字描的紅模子、寫給婉容的半白不通的英文信,還有他給自己開的藥方,親筆書寫的詩文、日記、信稿等等。其中,有一幅題為《殺孫殿英》的漫畫,淋漓盡致地反映了當時他對“東陵事件”的激憤。於是,珍貴的史料,被拍成二百多米的顯微底片,拿給溥儀看,他驚訝了:“沒想到,保存得這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