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想到的還有——就是幾位編輯為之付出的艱辛努力。酷暑中,連續悶在小屋裏工作了幾個月。由於過度疲勞和營養不良,王蘭升昏倒在地;楊國鼎由於長時間將顯微底片翻成文字,雙目過累,後來一隻眼睛竟猝然失明……
這些,溥儀自然不會毫無所知。他的回答是,努力配合文達,加速改稿。從此他睡得更晚了。漫長的冬夜,實在難熬。晚上一過十點,他的肚子就咕嚕咕嚕地叫開了。幸好,植物園從山西買回一批柿子,保安為其留下幾十斤,凍在外邊窗台上。
另外,他親手收獲的胡蘿卜也成了代用食品。整整一冬,這些胡蘿卜、凍柿子為他填充饑腹,為渡過改稿的緊張時日立了功。但是,溥儀一向不吃“獨食”,總與保安和保善分而食之。一次晚飯後,他有意省下半個窩頭專為熬夜撐餓。偏巧,保安晚飯未吃飽,屋內的暖氣又涼了,溥儀將半個窩頭分成兩半,遞給了保安一半。沒有菜,他與保安手攥幹辣椒當菜,沒嚼幾口,都被辣得淚流滿而,渾身冒汗,頓然寒意全消。一陣說說笑笑後,溥儀又拿起筆……
一上班,保安將頭天晚上的事講給了好友“小諸葛”。轉臉兒,“小諸葛”碰到了溥儀:“昨天晚上,你們吃的真是窩頭就辣椒嗎?如果是這樣,發生在您寫書期間太有意思了。”
“誰說不是呢?昨天我流的眼淚簡直像痛哭似的。也好,淚水可以洗心革麵嘛!”溥儀的幽默回答,透出了樂觀的情緒。
仿佛是個規律,一帆風順之事甚少。正當改稿進度日漸加快時,突然,文達接到上級通知:赴甘肅,參加“整社”。寫書之事,暫時擱淺。但不久,他又接到了來自北京的電話。
“陳毅同誌指示:請你立即回京……”
這是一九六一年年初。原來,外文出版局正焦急地等待著將這部書譯成各國文字。作為外辦主任的陳毅得知後,馬上下令調回文達。
溥儀絕沒有想到,毛澤東和其他中央領導人也關心著此書的問世。毛澤東接見他那次,曾頗有興趣地提起那部書。“我看過初稿了。裏邊檢查好像太多了。看了一半就不想看了。”他提醒溥儀:“你過去是帝王,是壓迫人民的。而現在是公民,是人民的一分子了。”
彭真閱讀書稿後,與毛澤東似有同感,在一次會上說:“溥儀是個皇帝,不是也改造過來了?他寫了一本《我的前半生》,前一半我看了,有點檢討太多了。當宣統皇帝的時候,還是個娃娃,進托兒所的年齡,有什麼罪呀?列寧說過,上帝允許青年人犯錯誤,何況是個娃娃。其實就說說那時候糊裏糊塗的當了皇帝就行了。後來,到東北當了偽滿皇帝才有問題……”
夜晚,周總理的洪亮聲音,不時從枝葉茂密的西花廳傳出:
“你最初寫那本書用了多少時間?”
“大約一年……”溥儀輕聲而語。
“你寫的東西有價值,作為未定稿,用四號字印出來後再改,盡量改得完善些。這是舊社會的一麵鏡子。舊社會結束了,你也轉變成了新人。這本書改好了,你就站住了。後代的人也會說,最後一代皇帝給改造好了。”
當改稿正進入緊張階段,周總理在中南海西花廳接見溥儀和溥傑時,就修改書稿,又提出了中肯的意見。
“你的書還應該修改一下。”周總理和藹地說,“那本書裏自我批評太多了。”
說到這兒,他抬起手,輕輕擺了一下:“那些事情都過去了,新中國成立十一年啦,中國人民對清朝的殘酷統治和壓迫,印象已經淡了,記得的人也不多了,但曆史還是要按照事實來寫。清朝亡了就說明它不好,這一點曆史已經作了結論。”
話音落前,周總理的手掌用力向下頓了一下。這一掌像劈開了溥儀心頭的迷霧,使他的內心仿佛豁然開朗。“曆史還是要按照事實來寫……”他反複默念著這句耐人深思的話。
最初,他改稿時抱定的宗旨是“懺悔”、“暴露”。而這次聽了周總理的談話,他說:“我要改好《我的前半生》,讓世人了解,一個過去剝削、壓迫人民的皇帝是如何變成了自食其力的公民的!”
一個人,最難的是認識自己。他不認識自己,也就根本無法寫出自己——即使是在編輯的幫助下。在寫自己的過程裏,他逐步認識了自己,也認識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這是溥儀在後半生,很難用文字所能表達出的最為可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