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他仿佛想起了什麼,激動地攥住保善的手,說:“我要把我的過去和現在都寫進書裏……”
春夏之交,溥儀再次重遊紫禁城,主角是他與文達。關於這次重遊,文達曾作過詳盡的“追記”。在這裏不妨從中擷錄一部分,以探究他在撰寫自傳過程中思想的一步步深化。
……在養心殿前,一副對聯使他頗有感觸。那上麵寫著:‘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他先是大笑:‘這叫什麼話?一人……完全是胡說!’然後又嚴肅地說:‘就是這個惟我獨尊的一人思想,把我從小就朝著相反的方向培養。如果還是靠一人治天下,故宮失修倒坍是小事,整個中華民族也要完了!’
在養心殿內,溥儀根據記憶,指出了光緒寢宮陳設上的兩件細小差錯。一件是寶劍的位置,另一件是陳設者誤把他父親載灃的照片,當做光緒的了。後來,他由這張照片談起不少載灃的故事。有些都收到書裏了。有人問他:‘對你父親,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麼?’他指指載灃頭後的花翎:‘是這個,他一說話,這個花翎就跳動。後來才明白,他一說話,沒別的,就是點頭。’大笑一陣之後,他又頗有感慨地說:‘一個國家竟掌握在像這樣一班昏腐愚昧無知的人手裏,一百零九年,幾乎把中華民族毀滅了!’
在他讀書的毓慶宮,他流露出在養心殿時所沒有的興趣。不知是在養心殿裏的某些沉重感消失了,還是勾起了童年有趣的回憶,他在這裏顯得特別活躍。他引導大家去看了那棵大鬆柏。‘當年在這棵樹上,爬上爬下都是些大螞蟻。這裏的螞蟻與眾不同。我可以一蹲好半天兒,觀察它們的活動……真是可笑!’
在室內,堆放著些雜亂家具(這時尚未清理)。但他仍能清清楚楚地記得,哪裏擺過條幾,哪裏擺過八仙桌,哪個桌子上擺設過什麼東西。他還回憶說,陳寶琛(教他讀書的老師)如何進來,向他行注目禮,然後他坐在哪裏,溥傑和毓崇幾個伴讀坐在哪裏,等等。然後,又帶大家去看宮內各個房間。走到一個隔扇門前,高興地一推說:‘不錯,這是放毛凳(馬桶)的屋子。每逢我亂發脾氣胡鬧的時候,我的總管太監張謙和就指揮兩個小太監,把我押送到這屋,反扣上門,讓我哭鬧一陣,說讓萬歲爺敗敗火呢!哈哈哈……’
溥儀說,當時皇宮裏對年幼的皇帝,和各王府裏對年幼的世子,都是用這個法子,對付那些最淘氣最胡鬧的調皮分子。照當時的解釋,孩子胡鬧,就是肝火太旺。事實上,這類孩子都是嬌慣過度,亂發脾氣,有時就會鬧出事來,又要由別人承擔。遇到這種情況,太監、奶媽這些人,就可以動用這個古怪療法:把孩子關在空屋子裏,讓他哭夠,直到求饒為止。據說,這就敗了肝火。溥儀說得津津有味,聽的人都跟著笑起來。
毓慶宮北牆上,有一個相當於圓桌麵的時鍾盤,上麵刻著羅馬數字,看來相當古老。有人問溥儀,為什麼這裏用這樣大的鍾。溥儀注視它好久,搖搖頭,說記不起了,連這裏有這個鍾都不記得了。‘你的書房裏的鍾這樣大,一定是上課很注意時間了?’‘不對。’他連忙搖頭,原先的那些輕鬆感似乎又溜走了。顯然,往事中使他憤慨的東西,又回到他的心頭。他不愉快地說:‘時鍾雖然不小,可是那時宮裏的人是最沒有時間觀念的。想想看,讓我讀的都是什麼書?已經是二十世紀了,已經發明了飛機、電話了,可是我讀的還是十八世紀以前的書……’
在整個遊程中,溥儀雖然也偶因想起幼年時有趣的事而微笑,但是那種笑,很容易就被遺憾、憤懣、悔恨所壓倒。在養心殿,那裏使他想起丁巳複辟中,張勳給他磕頭的場麵。在乾清宮,回憶起袁世凱曾派禮官在這裏給他祝壽。在現在陳列珠寶、字畫的地方,在天祿琳琅,使他悔恨地想起當年盜運古物的事情。毓慶宮則是向他集中灌輸一切有毒思想的地方。在經過沒有門檻的宮門時,他一邊指給人們看,一邊笑著說:‘這是我的成績,為了騎自行車,我敢於把祖宗不肯動的門檻鋸掉!’這時可以看出他對童年生活也有一些有趣的回憶。但一抬頭看到高高的宮牆,他又想起了最不愉快的一麵。這都是在前半生中最主要的一麵。後來他曾說過,‘在我的前半生中,總是離不開高牆。故宮、日本使館、父親的北府、偽滿、監獄、都有大牆把我隔開。當然如果不是經過改造,我心裏還有座大牆把我和人民隔開。’
“在乾清宮,我們問他,寶座前擺了一對獨角獸是什麼意思?他說:這是騙人的玩意!這叫豸,據說這種動物最正直,最能分辨是非。說是這樣:皇帝處理問題如果不公正,這家夥就會用犄角去頂皇帝,可是能行嗎?別說這是死的,就算是活的,真的敢去頂皇帝嗎?皇帝聽它的嗎?能饒它嗎?”……
難以想象,發出如此嘲笑之人,就是過去的“真龍天子”!在曆史這團熾烈的火焰中,他飽經無數次脫胎換“鱗”的痛苦洗禮,終於從“龍”變成了人!他要將如何從“人”變成“龍”,又從“龍”變成人的全過程,以及他所獲知的真理,告訴世人!正因如此,溥儀在力求真實反映曆史,撰寫那部獨特的回憶錄——一部世間罕見的關於“龍”的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