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堅固的殿門,他的思緒縱橫馳騁。是隆宗門匾額上的箭簇,還是宮女險些勒斃嘉靖皇帝的勇敢行為……此時,他不無感歎:“在奢侈的生活裏,皇帝是最膽小的,守護紫禁城的就有幾千名護軍。可是,腐朽的政權哪裏是幾條破槍能守住的呢?”
步入金碧輝煌的太和殿,保善看到了迎麵一個兩米高的平台——溥儀當年登基時放置雕龍髹金寶座的地方。座頂的金龍藻井鑲嵌著一塊頗為講究的圓球軒轅鏡。上麵的天花雕板彩繪了金龍戲珠的精美圖案。寶座兩側,矗立著雕工古雅的蟠龍寶柱。在柱前,溥儀向保善講起他後來寫入《我的前半生》的登基情景。
“當我這個三歲娃娃,被父親抱上金龍寶座時,始終大哭不止。父親在群臣朝賀的叩拜聲中,哄勸我說:‘快完了,快完了。’這話使一些人陡然變色。人們把載灃無意中的話,歸結為清王朝垮台的不祥預兆。小時候在這裏發生的事,許多都很模糊了,惟有這件事的細節還依稀記得。”
雖然大部分宮殿經過了修葺,但看上去,金鑾殿還是比別的殿顯得新些。“這是為什麼……”他手指太和殿的匾額,講起了一段舊事。一九一五年年底,竊踞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袁世凱,急欲稱帝,宣布改次年為“洪憲元年”,而且重新油飾了金鑾殿。當時,溥儀站在養心殿的台階上就可以望見油漆的腳手架。袁世凱還令手下人把滿漢合璧的太和殿匾額換上了單一的漢文,也就是現在的匾額。
“現在的‘金鑾寶座’也不是我登基時的位置了,而是向後挪了許多。”
這倒並非細心所致,而是前一次遊故宮時,他與宮裏的老人攀談所獲。“你看,地上還有移動時留下的痕跡,這也是袁世凱幹的事。”溥儀說,“袁世凱這個野心家想複辟帝製,不得人心,最後還是垮了台。”
在尚未開放的毓慶宮外,他向保善指點著說:“那座小樓是我小時候讀書的地方。你見到過溥傑吧?他就在毓慶宮的西裏間陪我讀書。那時,我常常不好好讀,戲弄師傅,可是被懲罰的卻不是我,而是我的伴讀,還美名其曰‘代皇帝受過’。我整天讀的是些刻板的封建倫理,師傅們向我灌輸的也是那些‘上應天數,下轄臣民’的帝王統治思想,但從來沒學過數學,連加減乘除都沒學過……”
正在滔滔不絕講述的溥儀,沒有覺察,身邊已圍上了一些好奇的遊人,有的人很納悶,這個老人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有的人湊過來側耳傾聽,也有的人走過來向他請教問題。保善一看人越聚越多,趕緊拉著溥儀溜之乎也。
遊興正濃,他倆又暢遊了當年溥儀常與太監遊戲於蒼鬆翠柏之間的禦花園,遊覽了回廊環繞的昔日為嬪妃所居的東西六宮。尤其使溥儀難以抹去印象的是養心殿,在清朝曆史上,它是一個帶有神秘色彩的所在。
清朝自雍正以來的曆代皇帝都曾在此親政,慈禧亦在此“垂簾聽政”。退位後的溥儀也曾“暫居”養心殿,直至被逐出宮。在光線稍暗的西暖閣,他悄聲告訴保善,牆上原來表麵上掛著一個畫軸,實際是皇帝以防萬一設置的暗門。如遇突然事件,揭開畫軸就可以逃之夭夭。保善笑道:“皇帝可都夠膽小的。”在笑聲裏,溥儀譏諷地提起了舊日的膽怯和心虛。
值得一提的是,當溥儀逝世十幾年後,“禦弟”又談起了他與溥儀共同親曆的發生在養心殿的一樁奇事。那是辛亥革命後的一天。溥儀和溥傑一起在養心殿玩,偶然在東配殿的佛龕內發現了一個黃紙包,上麵有乾隆書寫的:如後世有開看者,便不是我的子孫雲雲。盡管如此,被好奇心所驅使,弟兄倆還是拆開了這個莫名奇妙的黃紙包,打開一看,頓然吃驚地怔住了:原來是雍正親筆書寫的一道密詔。嚇得溥儀哥倆連忙趴在地下磕了三個頭。
這份密詔,竟是記載關於雍正殺其親弟允祀、允禟內容的。以往,不少宮廷史料記載康熙第八子允祀、第九子允禟是在“旬日之間”相繼患“泄瀉”、“嘔症”而亡。這份密詔,卻揭破了清朝二百餘年來未曾弄清的一樁重大疑案的謎底。年歲不大的哥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溥儀出主意,將這個紙包又原封不動地藏在了佛龕後麵……
這個珍貴的曆史秩聞,緣何未寫入《我的前半生》?原來,幾次參觀中,溥儀屢向故宮的老人詢問那個黃紙包的下落,以查證確鑿。但始終沒有下落,他生怕記憶有差池,經與文達反複磋商,刪去了這段文字。由此可見,溥儀撰寫自傳的態度是何等嚴謹。
從養心殿走出,已近正午。他倆在附近商亭買了一些點心和汽水,坐在長椅上邊吃邊聊。
“這不是吃得挺香嗎?”溥儀笑著說,“原來在宮裏,退位後還有二百多名廚子每天給我做禦膳,一年的生活費用合現在人民幣一千多萬元。一頓飯幾十個菜,可我還覺得吃飯不香。我感覺勞動後,窩頭比禦膳房的點心還好吃。不然,怎麼一頓能吃三個窩頭?哈哈哈……”
步出故宮北門。他望著景山峰頂的萬春亭,感慨萬千:
“明代最後一個皇帝崇禎就吊死在煤山。曆朝末代皇帝沒有好死的,隻有我,還活到了新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