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卷落枝頭最後幾片枯黃的葉子,樹杈頻頻顫抖,似乎在發出痛苦的悲鳴……蕭瑟的嚴冬降臨了北京,像是比以往哪一年都冷。
人,可以抵禦自然界的冷酷,卻難以阻遏人類本身所卷起的寒流的襲擊——那簡直能把人的神經凍僵。“一月風暴”前夕,城內奪權的聲浪甚囂塵上。大字報、大標語刷滿了街頭巷尾,安裝著高頻喇叭的廣播車傲慢地行駛在繁華的市麵,發出震耳欲聾的狂呼。戴著柳條帽的“文攻武衛”隊伍橫衝直撞,各地來京串聯、上訪的人群擁擠不堪……街頭豎立的“大批判專欄”,不時爆出一個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新聞:
“彭真、萬裏、劉仁、夏衍、田漢被革命群眾組織‘活捉’”……
“重慶血案”……
“蚌埠慘案”……
十二月十日,溥儀從人民醫院看病回家,緩緩步行在新街口一帶。猛然,天空中飄下一張張紅、綠紙片,原來是揪鬥“彭、羅、陸、楊”的傳單。目睹這一混亂場麵,他除了淒楚不解的苦惱外,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使他覺得周身冰冷。不遠就是老董的家,他信步跨入。
“你知道嗎?新街口大字報可多了,上麵說,造反派在今日淩晨逮捕了彭真、萬裏……”
“啊……”老董放下了手裏的書。溥儀接著喋喋不休地談起街上的所見所聞,而焦點最終還是落在了本身的處境上。
原來,發自長春的第四封批判信寄來的三天前,老萬來到溥儀家,告訴了他一個突然的消息:“李玉琴到了北京,今天上我家去了。”
“是嗎?”他驚愕地抬起頭,心裏琢磨著:“這麼混亂,她到北京幹嗎來呢……”
傑二弟的電話結束了他的猜度。李玉琴帶來了孫博盛對溥儀的質問,要搞清溥儀究竟打死過幾個人,她還轉達了某人對她的勸告:應當帶著紅衛兵到溥儀家去“造反”,批判溥儀的那本毒草書!
他頓時目瞪口呆,攥著電話的手不住亂顫。他判定凶多吉少,跌跌撞撞地跑到派出所找到方所長。
“應該盡量避免與李玉琴發生正麵衝突,她若到家裏找你,不要開門,有事讓她找政協。”
他聽完方所長的叮囑,又去找老董,意見也是如此。對策已定,他把情況告訴了戴大嫂。
李玉琴果然來了。聽見敲門聲,戴大嫂應聲走出,但隻開了一道縫:“你找誰?”
她反問道:“溥儀住在這兒嗎?”
“你認識他嗎?”戴大嫂也未正麵回答。
“認識。”
“你叫什麼?”
“李玉琴。”
“噢,”戴大嫂一聽她的名字,隻說了句:“不在家。”說罷,轉身關上了大門。雖然李玉琴遭受了冷遇,仍連續來了幾趟。戴大嫂有時索性連門都不開,隔門喊道:“沒回來,有事上政協找他去!”
實際上,溥儀正悄聲聽著門外的動靜,搓著手,緊張地在院內來回走綹兒。他為自己的處境惴惴不安,可是,卻絲毫不知那位昔日“福貴人”——李玉琴的焦灼心境——他應該理解啊!
遠在長春的“福貴人”,緣何千裏跋涉赴京?原來,她在“文革”開始不久,便受到衝擊。她被貼了大字報,不僅家門口被糊上了批判文章,還被抄了家。連在文化大革命的“改名風”中,她改名為“育勤”(意為接受教育、刻苦勤勞)也被說成是“篡改醜惡曆史”。
不僅如此,她家裏的一些親屬也被誣為“皇親國戚”、“黑五類”而不同程度地遭受株連。大哥、大姐被貼大字報;一個五十年代入黨的侄子是黨支部書記,也因牽連被罷了官;侄男甥女受到歧視,不準當紅衛兵。家裏的一些人甚至因“皇親”問題找不到謀生的正式職業……
“抄家”高潮裏,一些親友、晚輩,紛紛找她哭訴。但是,“福貴人”亦無奈。內外夾擊的境況,使她毅然決定到京“上訪”,並想讓溥儀出示書麵材料,以證明她在偽宮內的被壓迫者身份。
她先找到了省委,那裏的幹部隻是表示同情,卻無力挽救“福貴人”一家的命運。這樣,百般無奈的李玉琴這才丟下三四歲的孩子,與比她年歲小的嫂子一起,由哥哥陪伴奔赴喧囂的北京城。
事實遠不像她想象的那麼簡單。人山人海的上訪接待站,容納不下也解決不了全國各地來訪者的冤情上訴,勉強找到一個住處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去了全國政協,那兒剛被造反派奪權,得不到任何明確答複。她的哥哥見問題解決遙遙無望,隻得先期返歸。隻剩下孤零零的姑嫂二人。
正當此時,承受不住思想與病魔雙重折磨的溥儀,因尿中毒與酸中毒同時並發,被送入協和醫院治療。他的病床前,掛著一個小牌:“外科住院處:五病室一一八號病床溥儀”。
輸液、打針、吃藥……他的病情暫時緩解。
病曆上,這樣記載著溥儀的嚴重病情:
雙腎腫瘤患者,尿毒症入院,近來常流鼻血。麵部仍較浮腫,慢性腎功能衰竭。腎功能恐不易更多恢複。
還有兩天,日曆便可掀到一九六七年二月。他停止輸液不多日,但已靜臥病床三十六天了。他的睡眠極不好,近半個月來幾乎每日需服“利眠寧”,否則,隻能幹瞪著兩眼捱到天亮。昨日的病曆上還清楚地記載他飲服安眠藥之事:“一月二十九日(服)利眠寧二十mg”。
安眠藥沒有減輕疲憊的感覺,一覺醒來,他的腦袋仍是昏沉沉的。早晨,醫生來查床後在醫囑上寫道:“明晨,空腹取血檢查。”
醫生走後,他甚感乏力,又躺在病床上。妻子來了,扶他坐起,身後墊著枕頭,半倚半臥地靠在床欄,兩人緩慢地說著話。
驀地,房門猛然推開,他絕然沒想到的情景出現了:李玉琴與其嫂杜小娟走進來,表情嚴峻。溥儀驚恐萬狀,強掙著揭開被子欲下地,伸出了手,想與她握手,可是落空了。李玉琴沒睬他,搬了一把椅子竟自坐下了。
“你是誰?”李淑賢吃驚地問道。
溥儀忙接過話茬,向妻子介紹說:“這是……李玉琴。”
這時,李玉琴與李淑賢四目對視。李玉琴問道:“你是誰?”
“我有資格在這個屋裏呆著。”
李玉琴明白了麵前是誰。“你是什麼成分?”
“你是什麼成分?”
使溥儀極端難堪的口角發生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