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認識我嗎?”杜小娟問溥儀。
“不認識。”他木然地搖搖頭。
“我是杜小娟,李玉琴的大嫂,”她大方地自我介紹後,又指著李玉琴說,“是我拽她來北京的。我是代表東北人民和‘皇親’受害者來見你的……你認識李風嗎?你認識……”她一連述說了幾個人名,溥儀都茫然地回答:“不知道。”
“可現在這些人都成了皇親國戚了!”李玉琴憤慨地插言。接著,又曆數了親屬中背上“黑五類”的黑鍋,受到抄家、衝擊之人。
聽到此,溥儀為李玉琴一家所受到的不公正對待深感不安,歎息道:“沒有想到因為過去的事,造成這麼多的不好影響……”
杜小娟為了回去“交賬”,一邊記一邊問:“過去,你給李玉琴家誰享受過皇親待遇?”
“誰也沒給過,”溥儀勉強直了直身子,苦笑著解釋說,“隻有婉容家才享受皇親待遇,那時因為她是皇後,她娘家的地位也夠。李玉琴家的地位不夠……”
提到“皇親”二字,李玉琴一股怒火湧上心頭。她好像置身於造反派的喝問之下,又仿佛看到親屬向她哭鬧、要求證實家庭清白的場麵。她把來京後的憤怒一古腦地發泄了出來:
“還說什麼皇親?你對我們家連親屬都不承認!你不是給我們家訂了六條‘禁令’嗎?什麼不準對外泄露和你的關係,不準我們家和你來往,不準求官、求職、求錢……絕對服從你的旨意……”
她越說越有氣:“你還給我訂了‘二十一條’家規,強迫我簽名後在佛龕前燒掉。在宮裏,我有一點自由嗎?現在人們說我是‘皇娘’,可當初我進宮時,你給我做過一件新衣服、被子嗎?”
“你還委屈呀?沒做衣服,當初你身上穿什麼?”這時,李淑賢看到溥儀隻是賠不是,便憋不住插言了。
“毛主席教導我們:‘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杜小娟瞧李玉琴被頂得一時說不上話,便揚起手裏的《語錄》,大聲地說:“你了解當時的情況嗎?”
“你不了解,讓溥儀自己說吧!”李玉琴也搶白了李淑賢兩句。
瞧著麵前的激烈爭執,溥儀一陣心慌,無力地靠在牆上,表情極為痛苦。
“文化大革命要觸及每個人的靈魂,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李玉琴怒氣未消,緊接著杜小娟的話茬,對溥儀說:“你還不是一般的牛鬼蛇神,而是最大的地主頭子,你的餘毒至今還存在!”
“什麼餘毒?你說說!”李淑賢氣惱地反問。
“說就說!”
李玉琴提起了哥哥在偽滿時受溥儀“掛落”,當了偽警長,至今仍背黑鍋……
言語間,溥儀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灰白的臉上又像抹上了一層黃蠟,他那慣常的動作——扶眼鏡框的頻率也越來越快。短短的兩小時內,他似乎蒼老了許多……
衝突的發生,使李玉琴姑嫂本來的願望落了空。“證明”沒能寫成,又時近中午,她們隻得先找地方吃飯去了。午飯後,溥儀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大腦像炸了似的疼個沒完。無奈,他找來醫生,病曆上又添寫了一行字:
“一月三十日下午一點,(服)利眠寧。”
下午三時許,李玉琴姑嫂待溥儀休息過後,又來到靜悄悄的單人病室。李玉琴當時的心理活動,在十八年後曾親自向筆者作了如下敘述:“我那時也是出於無奈才去找溥儀的。我並不是不關心他,事先,我去醫院打聽過溥儀的病情,得知他腎病稍好些才去的。誰想,竟發生了不愉快。說實話,我那時不是真恨溥儀,隻是出於一時激動,說了氣話。當初,我想,要是不去找溥儀寫‘證明’,誰又能夠給我證明呢……”
當天下午,大概雙方都經過了冷靜的思考,雖偶有口角,但氣氛緩和多了。談話中,即使提到一些令人不悅的往事,雙方也並沒有火冒三丈。再加上四妹的女兒麗瑛夫婦來看望溥儀,也稍許衝淡了緊張的空氣。
當李玉琴提出,為什麼在書裏不寫進她受壓迫的事實時,溥儀心平氣和地做了解釋。杜小娟盡量壓著火氣,向溥儀表達了她們的急迫心情:希望盡快寫出證明,而且渴望第二天就能取走了事。溥儀答應寫,隻是以商量的口吻說,因身體有病,等出院再寫……姑嫂二人表示:已經等了多日,心裏著急,請溥儀夫婦再商議商議。
僵持之後,出現了商量的場麵,何嚐不是樂事?待溥儀答應盡快寫出證明,姑嫂倆臨走時,臉上有了笑意。
轉機剛剛出現,豈料,化幹戈為玉帛之想竟成泡影!
姑嫂二人走後,溥儀的病情有增無已。一星期後,李淑賢在寫給孫博盛的信裏,談到了這種情形:
在一月三十日,李玉琴、杜小娟同誌也到“協和”見到了溥儀。在表麵上看來,(病)似乎已較前好轉,而實際手、臉都是浮腫的,決不是正常的,不是真正的胖。與李玉琴同誌見麵後,溥儀的病情又比以前不好了,由於他是慢性腫毒病,恐怕不是短時間能好的。
協和醫院“派仗”日熾。在反複要求下,他又轉到人民醫院一個二十多人的大病房住院治療。這麼一折騰,“證明”延宕了一個多星期也沒寫成。
李玉琴以為溥儀故意搪塞,加上相繼去幾個接待站“上訪”,皆無結果,更感到了“證明”的重要性。姑嫂帶的幾個錢又花光了,大嫂覺得走投無路,終日啼哭,竟想跳進什刹海一死了之。不能再拖下去了!她打定主意用“控訴”的方式迫使溥儀低頭,及早寫出“證明”。
這是陰曆二十九,隔一天就是大年初一了。
當晚,喧鬧的病房靜了下來。溥儀正躺在床上看書,李玉琴姑嫂二人怒衝衝推門而進。後麵還跟著兩個人,一個是出於好奇上訪的女轉業軍人,另一個是接待站派來的一名二十歲出頭的“三司”紅衛兵。
一看此狀,溥儀猛地坐了起來。他想起頭兩天傑二弟關於李玉琴要帶紅衛兵來鬥他的電話,兩眼發直,手中的書“啪嗒”掉在了床上。
“溥儀,你聽著,我們今天來控訴你的罪行!”李玉琴厲聲喝道。
病房內的患者全坐了起來,有的醫務人員也聞風趕來觀看批判“皇帝”的場麵。屋裏一時靜得出奇。
所謂的批判,並不像人們預想的那樣殘酷,反而帶有一點兒“溫情”色彩,李玉琴準許溥儀坐在了置於病房中央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