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9章 遺憾的衝突(3 / 3)

她站在溥儀麵前,從兜裏拿出準備好的幾頁發言稿,一段“最高指示”念罷,便開始了控訴:

“在偽滿,你總夢想當皇帝,和日本帝國主義勾結,給東北人民、我的一家和我本人都帶來了數不清的災難……”

從進宮的遭遇到動亂之中受到的冤屈,又從親屬的株連到自己所受的迫害、打擊……她越講越憤慨,禁不住指著溥儀說:

“你簡直是個皇帝迷!”

說著說著,她聲淚俱下,淚水,打濕了手中的稿紙。

當她抬眼看到溥儀雙腿交叉坐在椅子上,不像低頭認罪的態度,震怒地說:

“溥儀,你老實點,東北人民記得你的罪惡!不行,把你帶到東北去,讓東北人民批判你!”

“對,不然把你揪到東北……”她的大嫂也在旁邊激憤地說。

溥儀的臉色像死人那樣難看。他表麵的平靜掩飾不住內心的戰栗、憤惱。對自己過去罪惡的痛恨與遭如此對待而憤然不平的心理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痛苦情感。起伏的胸膛猶如蘊藏著洶湧奔流的岩漿,時刻會像火山爆發那樣噴射出來。他想同她們辯論一場,甚至想大聲喊道:我承認過去的罪行,可那些已成為曆史,我現在是一名公民了,不應這樣對待我啊!但是,理智又告訴他,決不能做唐突的蠢事,否則將招致更大災禍,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強壓住心中的怒火。

批判繼續著。李玉琴控訴當年溥儀虐待手下人的罪行,述說他大發淫威的種種表現。

“你用數不清的‘規矩’限製了我的自由,有一次還要用笤帚疙瘩打我……”

“怎麼,我打你了?”溥儀憋不住了,仰起臉反問。

“你就是要打我……”

“究竟打了沒有?”溥儀毫不放鬆。

這時,站在旁邊的好心人勸他說:“你主要得從對她的態度上檢查……”

他極力克製住自己,不吭氣了。

在成了批判會場的病房內,溥儀斜對麵,有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小夥子,表情與眾不同。他叫王維國,是“三司”所屬的外語學院“紅旗”組織的一個紅衛兵。當姑嫂二人激昂聲討之時,他悄悄喚過接待站的那個“三司”紅衛兵:“溥儀是統戰對象,有什麼事說什麼事,不能召開批判會。”接著,又介紹了溥儀轉院後的病情,告誡說:“不要把鬥爭目標搞錯,否則,要犯錯誤的。”

……

李玉琴走了,留給溥儀的是一份要求撰寫“證明材料”的十四點提綱。

漫長的冬夜,溥儀全無困意。他躺在靜靜的病房,透過窗戶眺望群星閃耀的夜空,思忖著怎樣才能理清眼前這一團亂麻……

“以牙還牙嘛!”一位親戚去醫院探視時,就出過這樣的主意。在前半生裏,他不容任何人對他稍微觸犯,並將此視作皇帝的威嚴,這是人所共知的。為了複辟“大清”,他也會施展縱橫捭闔的手段以挑起軍閥之間的混戰。難道他不會借用力量,抗拒麵前的威脅嗎?並不是不可能。但是,他沒有這樣做。

有一句話,他已寫入書裏:“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現在他有了新的注解。那個親戚對他說:“把她(李玉琴)揪回來嘛……”又勸說,“大哥的心可太軟了……”言外之意是,隻要溥儀同意,他們就向她“開火”,溥儀搖頭斷然拒絕。

此事發生前後,不少人勸他給周總理寫信以製止李玉琴,連載濤也建議采取這個辦法,他不同意。他不想用周總理的威名來壓人,也不想對李玉琴施加報複。同一病房的紅衛兵向他了解李玉琴的底細時,倘要落井投石,他滿可以假紅衛兵之手攻擊她,但他沒有這麼做。

當“三司”另外的兩名紅衛兵向溥儀進一步調查,打算整她時,他不想攪混水,反而極力為她開脫,以致惹起妻子的不滿和不理解。這在老董的日記裏亦可找到根據:

二月十一日,李淑賢一早來,滿腹牢騷地說,“三司”昨晚派兩個人與溥儀談了話,了解情況。溥儀一味地表示對李玉琴曾有壓迫,是不好的,為李掩蓋,不說真話……

實事求是地說,溥儀也存在出自個人角度的顧慮和猶豫,心理是複雜的。但在寫與不寫“證明”上,他選擇了前者。由於重病在身,他隻得口述,請傑二弟執筆。洋洋數千言的證明材料寫完了,交誰來審呢,“三司”還是政協?正當他處在思想矛盾之時,溥傑轉達了政協沈老的意見:希望好好考慮一下,“如交三司,將來別再找政協”。麵臨抉擇,他最終還是依靠了政協。他沒有將證明直接給李玉琴,而由全國政協簽署意見後,轉交的。

這份材料裏,溥儀敘述了李玉琴進入偽滿帝宮的經過,證實了在所謂“二十一條”和“六條”禁令下,她與她的親屬所受的重重“禁錮”和種種非人待遇。這不僅是一份證明材料,也是他的最後一次自我揭露和批判。

我所以要定下這種限製禁令,目的就是要讓李玉琴做我的馴服玩物,處處都是為自己的統治地位、個人私利著想,完全沒有想到別人身受的痛苦災難。憑借漢奸頭子的罪惡勢力,對於一個純真的幼女,使出威脅、欺騙、束縛、防範的種種卑鄙手段,不但摧殘了她的青春,而且使她終身都受到我的罪惡影響。不但李玉琴本人這樣,就連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她的孩子、親戚幾代人都在我的影響下得到“皇親國戚”的惡名。他們在當時不但沒享受“皇親國戚”的特權,就連和我見麵的“資格”都沒有,歸根結底,他們都是一些受害者。

當溥儀風聞李玉琴姑嫂離京,政協準備給她們每人五十元作為路費時,即從醫院給政協打去電話,誠懇地要求自己負擔。

其實,李玉琴也覺得對溥儀的做法欠妥,內心甚感不安。十年動亂後,李玉琴向筆者追憶起當年那段經曆時,不勝感歎:“在那個時期,不受‘左’的影響,恐怕是不現實的。說實在的,當時我們是‘極左思潮’的受害者,卻沒意識到,我們也是用同樣‘左’的方法去對待溥儀的。我們應該記住曆史的教訓!”這一席話,說得何等中肯!

她返回了長春,但溥儀寫的那紙證明,沒能成為她的護身符。她不僅沒得到平反,反而和被打成“特務”的丈夫一樣,被關進了“牛棚”。

溥儀當然並不知道這些。浩劫的惡浪與腎癌的迅猛擴展,繼續威逼著他的生命,吞噬著他那日漸垂危的病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