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雲變幻的浩劫中,溥儀度過了最後的歲月——兩度看到嫩綠的樹葉逐漸凋零,卻隻遺憾地企盼到了一次自然界中春光的來臨。
然而,在那嚴寒的日子裏,他不隻一次地感受了“春陽”之暖。
“降低工資”,是溥儀與其他專員接到的第一道“勒令”。周總理得知,對一位政協負責人說:“不要減嘛……”明確表示不同意。第二個月,他的工資便原數照發。當時,這並不簡單地意味著幾十元錢,而是對他政治上的肯定。
周總理的大紅燙字請柬,送到手中,溥儀驚訝了!他與杜聿明、宋希濂應邀參加了動亂開始那年的國慶活動。緊接著,他的名字又出現在《人民日報》關於“孫中山誕辰一百周年紀念大會”的出席人員名單上。他知道,在那“風雨如磐”的日子裏,這無疑給他公開打起了一把“大紅傘”。而這正是周總理獨具匠心的安排。
國慶那天,他早晨九點便來到了天安門前的“西三台”。上午十點,從林彪聲嘶力竭的講話開始,直到下午四點,整整六個多小時,他站在觀禮台上與二百五十萬群眾一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瘋狂。
“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在無產階級奪取政權以後進行的一種嶄新的創造性的大革命……如果我們不這樣做,就會出現修正主義的統治,就會發生資本主義複辟……”
溥儀如何懂得林彪講的“以毛主席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同資產階級反革命路線的鬥爭還在繼續”的真正內容?可是,他看到,中國大地上出現的愈演愈烈的混亂局麵,卻被稱之為“亂了敵人”。
社會上掀起“紅海洋”的浪潮,大街小巷到處被紅油漆刷上了“語錄”。看病歸來,他瞧街坊門口那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對聯換了新內容,也在街門上寫了一副對聯:
毛澤東思想傳世代,紅色的江山萬年長。
屋內,他掛了不少毛主席像,桌上還擺了一尊石膏像。他淘汰了家裏背麵印有才子佳人的鏡子,拖著沉重的腫腿去街上又買回一麵背麵黃紙上印著鮮紅的:“堅決執行最高指示,熱情宣傳最高指示,勇敢捍衛最高指示”的新鏡子。
新上任的西城公安分局陳局長由派出所史所長陪同,去溥儀家看望。他指著客廳裏正中掛的對聯說:“您看看我寫的合適不合適?”還說:“最近,紅衛兵來我家提出兩個問題:一是為什麼光有毛主席像,沒有林副統帥像;二是為什麼沒有革命對聯。我改正了……”
順著他的手勢,人們看到了“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不忘毛主席”的對聯,史所長好笑地小聲對陳局長說:“他是‘皇帝’,談何翻身……”
溥儀看他們未表態,大概也聽到了史所長的悄悄話,等他們剛走,就摘下對聯,然後翻箱倒櫃地找紅紙。家裏沒有,商店也已兜售一空,他隻買回了一張淺桔紅色的硬紙,於是研墨、鋪紙,屏神凝氣寫下了一副並非十分工穩的對聯:
時時事事聽毛主席的話
字字句句照毛澤東思想辦事
他恭恭敬敬地將它掛在空曠客廳的北牆正中間。這樣,溥儀留下了一生中罕見的既無抬頭、又無落款的最後一副墨跡。
讀者大概還記得,特赦後的溥儀曾在故宮嘲笑過養心殿前“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的條幅。而這時,從封建皇帝改造成公民的溥儀竟又書寫了雖時代不同,字句不同,思想實質卻相去不遠的對聯。這是對那個扭曲人們靈魂的畸形時代的莫大諷刺,也多麼耐人尋味啊!
連續十幾天昏睡不醒後,他又一次住進協和醫院,由此開始了與絕症的最後抗爭。
那時,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對病人根本無暇顧及。入院的前一天,他來醫院檢查病情,主動與一位熟識的大夫打招呼,得到的禮遇竟隻是置若罔聞,連一句話也未答,仰著頭,便揚長而去。
這隻是預兆。溥儀住進五樓一病室的高幹病房之事,竟成了醫院兩派鬥爭的導火索。其中一派提出:“溥儀是戰犯,不能住高幹病室,必須搬出去!”
最後,還是溥傑通過申老向周總理做了彙報。周總理當即給協和醫院打去電話:“一定讓溥儀住進高幹病房。”他這才算勉強入院。
十二月二十九日,隔幾天就到新年了。“每逢佳節倍思親”,他病倒在床,望著窗外飄然落地的雪花,思念著親友。殊不知,當天,根據周總理指示,協和醫院關於他病情的第十二次報告,分別報送了國務院、全國政協、中央統戰部、衛生部等有關部門。
溥儀自今年一月至二月份,右腎經放射治療後,病情一直比較穩定。四月份曾入院全麵檢查,除腎功能較差外,一般情況尚好。以後在門診隨查,尿中瘤細胞檢查十四次,除一次可疑外,餘均未找到瘤細胞,腎功能保持原來水平,但貧血日漸加重。
自十二月份起,逐漸出現浮腫。十二月二十日檢查腎功能發現尿中毒明顯加重,並有嚴重酸中毒及貧血。急症收入院治療。經搶救後,酸中毒已有改善,但尿中毒未見好轉。
患者僅存的右腎有腫瘤,雖經放射治療,腫瘤發展有所抑製,目前尿中毒加重,說明右腎情況進一步惡化,病情危重,現正采用中西結合積極搶救中。但鑒於右腎病變情況,尿中毒進一步惡化的可能是較大的。
他萬萬沒想到,關於他的病情報告送出之後,周總理當即派來了正受到批判的著名中醫蒲輔周。冒著刺骨寒風,踏著厚厚的積雪,蒲老來到溥儀身邊。他第一句話就是:“周總理很惦念,讓我來看看……”溥儀握著蒲老的手,哽咽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在最後的那些日子裏,他變得格外容易激動、落淚……
新年過後的第七天,老萬去“文化革命接待站”見到了一份傳單,其中談到了溥儀。當天,乘車直奔協和醫院。病床上,溥儀聽老萬說到“大哥,毛主席說到你了”時,激動地一下坐起來,劈手奪過傳單,急切地讀了下去……
……對犯錯誤的人要鼓勵……對犯錯誤的要洗溫水澡,熱了受不了,冷了也受不了。溫水最合適……溥儀、康澤這樣的人也改造過來了……
“嗚……”看到這裏,溥儀哭了。他見上麵注明是毛主席在一九六六年與毛遠新的談話,便抽泣著追問老萬,毛主席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講的。
“這隻是一張傳單,不知是真是假。”老萬說。
但溥儀卻相信是真的,他那滾落的淚珠分明在說:“毛主席了解我!”不久,他看到老董抄來內容相同的傳單,又止不住沒完沒了地流開了眼淚。
當時,專案人員滿天飛。有關偽滿的問題,隻要不清楚,便會找到他頭上來。動亂中,他接待了許多批外調人員。凡知道的情況,他都實事求是地給予證明。有時,為搞清一個問題,他不惜跑很多冤枉路,帶著外調人員尋覓故人,核實查證。他難以忘記,當年在撫順接受檢察人員調查時,膽戰心驚地惟恐別人給他編造或誇大罪惡的情況,更忘不了檢察部門為了查證他的交代材料,竟有數百名人員花費一年多時間跑遍各地,翻閱了數以噸計的檔案。到頭來,他記住了那位檢察員的一句話:“無論對人對己,都要實事求是。”
如今,在動亂的複雜環境裏,他恪守了那句座右銘。
住院前,東北的兩名工作人員經中央統戰部和全國政協介紹,來找他了解一個他並不十分了解的偽滿官吏的問題。他毫無保留地提供了所知的一點情況後,主動帶他們找察存耆進一步了解。到察家一看,不但被抄,而且已被紅衛兵糾察隊駐紮,於是,又不厭其煩地帶他們去三妹家詢問。幾經周折,他和那兩名工作人員一起,終於核對了被調查人的材料,並負責地在上麵簽名畫押。因為當地派出所不給蓋章,他又以證明人的身份返回住地派出所辦理了手續。出門時是中午太陽當空,回家時,已是晚星高照,整整奔波了十來個小時!外調人員過意不去,在大街上雇了一輛三輪車,將他送歸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