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母親內心狀態的平靜,我常常會回憶起另一個情景:那是在她吃早飯的時候,她坐在那兒,湛藍的眼睛看著我閃閃放光。我有些惱怒,以為她是在嘲笑我。實際上,她是在為頭天晚上她做過的一個夢而發笑。最後我們把這編成了一個笑話。我們說,無論什麼時候,隻要默西卡度過了一個不太快樂的白天,她就會在當天晚上用一個愉悅的夢來補償。在她的生命行將結束的時候,在她的耳朵快要聾掉的時候,她照樣能發現快樂——她跟那些耳朵同樣不好使的朋友坐在一起,每個人都談著自己的過去。她會心地笑著說,他們中的每個人——包括她自己都注意到,其他人其實並沒有在聽,但每個人都在說著。聽不見了,那就說吧。能說,也是一種快樂。
除了讀書,她最喜歡消磨時間的方式是在窗前或戶外觀察自然。夏天,窗外綠陰如蓋,繁花似錦,旺盛的生命力讓她感到快樂。即使在晚秋,她也會站在城市裏的窗戶前,跟大街上的一排排樹木交談,就好像它們都是這個城市的精靈。她也樂於觀看那些照在樹木上的光產生的的變化不定的光暈。她的公寓裏放滿了自己養護的闊葉植物——她不喜歡身邊有動物,除了鬧騰之外,還嫌它們到處拉屎拉尿。到了晚年,她更加熱愛植物,就好像是為了加強她的孤獨感似的。她對自己所擁有的每一件東西都照顧得很細致,每隔一段時間,她就默默地把這一件或那一件交給我們。一段時間以後,我們必須回贈東西給她,以免她的公寓看起來空空蕩蕩的,讓她顯得更加孤獨。有時,她給人的感覺是,她似乎是一隻即將自由飛逝的鳥兒,為那些小鳥留下裝飾巢窠的羽毛。母親把各種各樣的東西提前送給了我們。我感到,她這些舉動顯示出了她對生與死的某種基本看法:與其被死亡搶走,還不如活著送人。財物都是身外之物,很快她就再也不用害怕人生的匱乏了。那是另一個世界,通行的應該是另一種貨幣,有多少盧布應該不是很重要了。
說到我母親,盡管我與她有些隔膜,我對人生的態度也跟她的很不一樣,但她曾為我做了那麼多。盡管在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曾反對我到國外生活,但她還是陪伴我在國外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把我生成一個男孩,對此一直感到失望。我很努力做一個符合她理想的女兒,結果卻恰恰相反。不過,在我懷著最大的痛苦冒犯世俗規範期間,默西卡默默地承受著外界的壓力,跟我並肩站在一起,對付著整個世界的閑言碎語。她甚至在為我感到痛心的時候都信任我,讓我感到隻有她和我才是徹底相互了解的。她像盾牌一樣,把我跟那些惡意的的誤解隔開,讓我沒有受到過多的傷害。
當我在國外度過那些美妙的青春時光的時候,我隻意識到她那默默的母愛的支持,我從來沒有真正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對於一個女孩來說非常重要。我有時甚至會討厭她那些與我完全相反的思維方式。我一向是個自我中心主義者,我從來不悔改。她從德國回國後,在一封信中委婉地表示,希望看到我有穩定的婚姻關係,過著幸福的家庭生活。當時我才二十歲,我很不友好地在回信中說,“跟保爾在一起,我感到十分穩定。這不用您來操心。”
母親也許對此很生氣。她不讚成我總是過著漂泊的生活,包括感情也是這樣。直到我與安德烈亞斯辦了婚約之後,母親才來看望我,並且和我們住了一段時間。我們詳細地討論過所有這些事情,我被深深地感動了。看著她滿頭的白發,我突然想冒出一個念頭:“她是不是為我愁白了頭發?”不過,這種情緒中也夾雜著幸福,還伴隨著我對她的愛戴和尊敬。她為我發愁,說明她在內心是愛我的,隻不過沒有父親表達的方式那樣外露。現在我找到了向她表達愛戴和尊敬的方式,因為我們最終又相互和睦地生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