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聖彼得公學完成初中學業。這裏的教育給我沒有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對我的未來也沒產生特別的影響。那個時候,在廢除農奴製法令帶來的新思潮中,新潮的革命精神在學校裏冒泡、發酵。作為精力充沛的年輕人,我不自覺地受它而鼓舞,跟著一起興奮。
我的父親是沙皇的一位將軍。夏天,站在我們家別墅的陽台上可以看到沙皇策馬而過,我的哥哥們與沙皇打著招呼,他也會友好地揮揮手。毫無疑問,我們家的立場是站在沙皇這一邊,但新的思想也開始侵蝕過來,時間已經翻到了一八七0年代了。亞曆山大二世在廢除農奴製後,俄羅斯一度引為自豪的改革就停滯不前了,甚至變得非常保守了。
把我從這些強有力的當代事件中隔開的,是因為我受到了一個人的深刻影響。他是一個荷蘭人,在俄羅斯,他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外國人,可以更冷靜地看待這一切。他的這種觀念也影響著我,這個人叫基洛特,是我的第一任男朋友。
他認為我應該把幻想拋在一邊,有自己獨立的思考,保持著該有的理性——既非跟隨將軍家族做一個沙皇的擁護者,也不是俄羅斯新興革命主義的追隨者。
我這一生隻參加過一次政治運動,證據一直藏在我家的抽屜裏——那是維拉的一張照片。她可能被認為是俄羅斯第一個恐怖分子,搞暗殺的那種。俄羅斯人喜歡當麵決鬥,而不是暗殺。一八七八年初,因為一個政治犯在拘留所的院子裏沒有向聖彼得堡的總督特雷波夫將軍致敬,遭到了這位將軍無辜鞭打,維拉打抱不平——以一個請願者的身份來拜見特雷波夫將軍時,朝將軍開了槍,將其打成重傷,被控告犯有謀殺罪。法院受理了這個案子。後來,律師為她做了無罪辯護。不久,維拉就被釋放,出獄那天,一群崇拜者把她舉在頭頂抬出了法庭。她就像一個凱旋而歸的女英雄,英姿颯爽。後來,她在朋友的幫助下逃到了瑞士的日內瓦隱居,避免了被仇家跟蹤,活到了很老。
這之後,暗殺成為一種新的社會風氣。因為有很多人看到,決鬥也不是絕對公平,決鬥甚至成為當局抓捕的最好理由。
一八八一年三月,我正在蘇黎世上學,虛無主義者用爆炸暗殺了亞曆山大二世。這個沙皇,並不是俄羅斯曆史上最壞的皇帝。俄羅斯曆史上經曆了二十多任沙皇。比較有名的有伊凡四世、彼得大帝、葉卡捷琳娜二世、亞曆山大一世、尼古拉一世、亞曆山大二世、亞曆山大三世,最後終結於尼古拉二世。
蘇黎世的俄羅斯學生為了慶祝沙皇被殺這一事件,舉著火把上街遊行。他們興奮地大喊大叫。這中間有一些女孩,她們多數選擇醫生作為未來的終身職業。
我開始以為,這些女孩隻是把學習當作出國的政治借口。不過,我完全想錯了。這些年輕的女孩進行鬥爭,做出犧牲,是為了享有跟男人一樣的權利。她們認為,關鍵的是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裏學到盡可能多的知識。她們不在於跟男人爭權奪利,也不在於要在學術上取得何等成就。她們隻有一個單純的目的:走出去,走到被壓迫、被奴役的俄羅斯勞苦大眾中去,為他們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後來,成群的女醫生、女教師、助產士像潮水一樣,不斷地從學校和演講廳湧向最遙遠、最偏僻的鄉村。女人們把自己完全奉獻給了她們同情的對象——盡管她們一生都要麵對政治上的監禁、流放和死亡。
事實上,革命家們盡管都是知識分子出身,都在從事啟蒙人民的工作,但是在人性上,那些酗酒、俗氣又迷信的農民一直是他們的典範。他們都願意把俄羅斯的人民看作是自己的父母。這一點,我首先是從托爾斯泰那兒了解的。托爾斯泰首先從農民社會中了解到了關於生、死、工作和奉獻的所有意義。每個人精神生活中的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某種原始主義的言行之上——那是一種孩提的狀態。從本能的意義上說,沒有一個人擺脫了這種狀態,哪怕他是一個雄心勃勃的成年人。
在我看來,這種對人民的愛,還影響到了兩性之愛。在西歐,一千多年來,兩性之愛已經發展成為誇張的狂喜。在俄羅斯,各種荒唐、放蕩的行為也可能發生,也許還更加粗鄙,但是俄羅斯的精神生活一直是天真、純樸,而且帶有孩子氣。俄羅斯人的集體觀念,表現在與人民的血肉相連上。在他們心底看來,那是一種本能,不是理性或文明行為的規範。他們所有的狂熱情緒,都可以在人民那兒找到表達的方式。他們強調的是兩性之間的分別,總是跟尖銳的的革命家的素質高度結合在一起。
這一切到了後來我才明白,那已經是一九一0年了。我第三次在巴黎逗留期間,一個年輕的女恐怖主義分子的妹妹勸我加入她們的團體。那是在“阿澤夫悲劇”變成公眾事件後不久。阿澤夫是個雙重間諜,最可怕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對雙方都背叛了,讓人想起來就絕望。其實,在那個革命小團體和虔誠的農民之間沒有任何矛盾。前者為了某項他們信奉的使命,寧願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投擲炸彈;後者同樣處於完全的被動狀態,接受上帝給他定好的命運。在兩者身上,具有相同的信仰。它一方麵要求服從,另一方麵呼喚行動,指導原則都淩駕於生命之上,超越他們內心想要表現的一切。這些原則不是來自個人生活,而是規定著他們的生活,使他們的殉道熱情變成了暴行的力量。在奮鬥了將近一個世紀之後,社會革命家們被悲慘地逼到了牆腳,他們麵對的是某種遠遠超出他們夢想的東西。於是,從那種相同的內在激情中,產生了第三類革命力量:新近得到解放的無產階級,他們被召喚來參與革命工作。因為取得了勝利,他們毫無顧忌地開始了縱情狂歡,以一種暴風驟雨的方式摧枯拉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