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無性的婚姻(3)(2 / 3)

安德烈亞斯作為個人和學者,身上有著種種矛盾之處,有些是不言而喻的,有些則需要更科學的論證。他給學生們的印象,用一個學生的話概括,就是——他是他們最權威的老師。安德烈亞斯毫不在意外界對他的攻擊,躲在知識的象牙塔裏自成一統,追求內心的自由,淡泊於名利。

安德烈亞斯授課的地方,通常是在家中的書房。他往往用純個人的表達方式在講課。學生們晚上來家裏上課,夜很深了,也不急著要走。正像安德裏亞斯自己,也很少在淩晨4點鍾之前上床睡覺,白天和夜晚對他來說,沒有嚴格的區分。討論時他們的精神非常投入。根據當時正在討論的話題,他們會在課間弄一些東西來提神。比如泡茶,安德烈亞斯會像東方人一樣細心地泡茶——吃蛋糕、吃冷切肉、喝葡萄酒。

在他的學生身上發生的事情,無一例外地在他的身上發生過。他在哥廷根大學的前幾年,曾經很努力地為他的一個學生加入波斯考察團而尋找資助。他做成這件事情後,回到家裏,喜氣洋洋。隻有在那一刻,他為他自己那段不走運的考察經曆所受到的痛苦一掃而光。

盡管安德烈亞斯對自己的學術圈子深感滿意,但他在天性中的兩麵性卻依然隱藏在意識極深處,如同潛在的悲劇性,時不時地會露出蛛絲馬跡。他有一個學生非常有才氣,有見解。他對這個學生鍾愛有加,傾情培養,那個學生卻表現得比老師更務實,更順應潮流。安德烈亞斯本能地把自己對學術的心態轉移到對學生工作的評判上來。比如某個題目是否已經充分論證,到底該不該出版?兩個人的合作課題是否完全覆蓋了課題的枝枝節節,該不該犧牲真實的認識去迎合時間的壓力和個人的野心。安德烈亞斯力圖去掩蓋內心深處的矛盾,他很擔心自己沒有把知識完全傳授給學生之前,就和他們有了隔膜。這令他很悲傷。他對那個有些功利的學生隱隱地有了厭惡,但他熱情地教學依然沒有受到影響。哪怕他內心鬥爭得很激烈,但他做出來的卻是那麼地理性。霍普特曼有一次十分準確地評價了我丈夫愛護別人的事實:“他是多麼狂熱,又是多麼溫柔。”

安德烈亞斯神經質的一麵,很難讓別人視而不見。有時,這也會成為他的負擔,造成他內心的焦慮和不安,耗費了他的精力。他不是那種完成了工作,就去享受輕鬆的人,他甚至連星期天都不放過自己的研究或講座。他本是一個身體健壯的人,我初次見到他時,他結實得像個軍人。後來,他常是筋疲力盡、憂心忡忡的樣子,我都不敢和他說事兒,怕增添他的煩惱。單調的教學,周而複始地看學生的作業,需要花費他大量的時間。安德烈亞斯更傾向於做研究,把時間花在探究學問上。魚與熊掌不可得兼,這種神經質的心理更讓他自己也感到苦惱,反過來對他的身體有害。

安德烈亞斯在教學的瑣事中奮力掙紮,但似乎做得還不是得心應手。這些瑣事直接影響著他的學術進展,這似乎是命運在故意跟他找岔子。他整個一生都苦於自己無法盡善盡美,他在德國老家所受到的不公平的對待,根源也可能源於此。我曾替一個很為他著想的人問過他:為什麼不願把自己的小傳提供給百科全書呢?當時,他正站著沏茶,聽後默不作聲,曬黑了的臉變得蒼白起來。他的眼睛盯著對麵的牆,直楞楞的,有些犯傻的樣子,好像是一個正在被提問而又不能流利地答出問題的學生。他很快放下手中的杯子,他的手在發抖,他的內心為何這樣波動起伏呢?很慚愧,作為他的妻子,我說不清楚,因為我沒能走進他的內心,打開他的心房。

他偶爾也會以極端的方式放縱一下自己。那通常都是因為某事神經緊張到了極致,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就宣泄一下。別人卻幾乎被嚇壞了。對他來說,隻不過是為自己找個恰當的借口,在平靜的生活秩序中釋放一下自己的情緒。

我們在結婚的頭幾年,發生過這樣一件小事:我們買過一條很大的紐芬蘭種的看門狗。一個夏天的夜晚,安德烈亞斯光著身子,快速地溜進花園,跑進客廳,想看看那隻狗是怎樣的反應——是把他當成主人,還是當成一個入室的小偷?狗根本不熟悉他當時光著膀子的樣子,他就像移動著的一塊肥肉。他專注地觀察著狗的反應。這無法讓我們說,這是對,還是錯。很顯然,他這不是單純地在玩,而是表現出了他的雙重意願:有一個既愛他,又能保護他的玩伴。狗到底還是聰明的動物。這條狗在極度緊張之中,一下醒悟過來,奔向他,叫著,又後退著,後來又跳到他的肩上,給了他一個快樂的擁抱。我丈夫開心地笑著,為自己的舉動和狗的反應而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