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離開巴黎,回到施馬根多夫,已經三個多星期了——我是悄悄離開的,沒有向任何人告別,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我走得突然,到得也突然。我是在午夜時分到達的,沒有跟家裏打招呼。我把行李箱留在車站,一個人走了出來,沿著寂靜的道路,穿過黑暗的田野,到達偏僻的市郊。這次步行離奇而美妙,始終有種奇特的感覺。由於天黑,一路上我幾乎什麼也看不到,但我在陣陣的風聲和落葉聲中,感到了秋天的到來。在巴黎,現在還是夏天的末梢呢,在這裏,風和露珠在夜色中帶來的涼意,格外讓人的心情十分愜意。路燈都熄了,路邊的房子裏幾乎看不到什麼燈火,他們大都沉睡在夢鄉之中,隻有我們家書房裏的燈從窗戶裏透出明亮的光彩。我在街上能清楚地看見安德烈亞斯的腦袋,他正伏在桌前寫著什麼。我感到了莫名的興奮。
門像往常一樣虛掩著,鑰匙就插在門上,仿佛是為我留的,我悄悄進了門。小狗羅德大聲吠叫著,衝出起居室——它聽出是我的腳步。它已經變成了一頭高大魁梧的家夥,渾身上下都是肉,除了我和我丈夫,可能不會再有人認為它是可愛的了。
我丈夫對我的突然回家也感到意外。那天晚上,我們徹夜未眠。我甚至想,隻要我的丈夫提出,我會答應他所有的需要,彌補對他所有的虧欠。可是安德烈亞斯沒有注意到我的暗示,錯過了改善兩人之間關係的最佳良機。其實,這也隻是一念之間,錯過就回不來了。
外麵天光漸亮,我在廚房裏生了火,做好了早餐,擦亮那盞被煤煙熏黑了的燈,隨後出門走進了小樹林。早晨的樹林濃霧一片,一頭長滿斑點的母鹿靜靜地從我身邊穿過。我脫掉了鞋子和襪子,把巴黎上流社會的那一套拋在腦後,我為自己回到家裏來,感到了少有的開心。”
後來,這竟變成了一種規律,當我離家時間長了,總會產生一種不安的情緒。每逢這個時候,我就會立刻打點行裝,向著家的地方奔去。那裏是召喚我的地方,可以讓我忘掉紛紛擾擾的大千世界,讓自己沉浸在內心的世界裏,享受著孤獨所帶來的一種特殊的樂趣。
從秋天到冬天,我一直呆在家裏。在經過短暫的調整後,我對宗教問題進行了進一步的梳理和研究,寫成了《猶太人的耶穌》、《論基督徒的起源》。這樣的文章,確實需要獨處的時候寫作,它需要的是理性,而不是激情。
在那些年頭裏,跟我真正親近的女性朋友是芙麗達夫人。我們是在1892年在柏林認識的,她比我大三歲。1908年,她剛剛進入50歲,就過早地離開了人世。由於病疼的原因,她在去世之前幾天,就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這讓她感到格外的痛苦。她說:“當一個親身體驗到有多少哀傷、痛苦及無助會降臨我們這些不幸的人時,他會變得沮喪。在過去的六天裏,我所受的折磨比我這一生前近五十年所受的還要多。我渴望早點解脫。”
她給我寫過很多便條,讓我印象深刻。有張便條是這樣寫的:
“我真的認為,當人們回首往事時,大多數人會認為童年是最美好的時光。兩個同一類型的人如果能在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童年,那當然是美好的。也許你不能說,下一個人生階段——青春期也會有那樣美好的感覺。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旺盛的情欲和智慧的創造是否相匹配。我一直在想:正是在這青春的歲月裏,我們將內在的自己從生活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勇氣和熱情是青春的兩大美德。後來,我們偶爾為自己活,更多的是為了孩子、工作和其他的東西而活著。從那時起,嚴格地說,我們就沒有活下去的必要。我們現在的物質生活不是最重要的,我們會對此不認同的人不屑一顧。我們心中最精彩的、最動人的經曆,不是顯而易見的。我認為一切事物,在某一時刻都會化為烏有。”
“相信我的話,當重壓消失了。你再回味起這一刻,你會感受到那僅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力量。對它的恐懼也隨之消失,正如一個小生命的出生,母親會忘記生產時的痛楚,堅強地與它對抗。這種情形一發生,你就集中你全部的意誌來抵擋它,不必害怕。精確地說,我們都不是軀殼,而是擁有軀殼,它似乎非常怪異——當它使我們體內的每一樣東西都安靜下來,並使我們確定了自己的位置時。我們自我保護的本能與身體是如此地合二為一,以至它隻能暴烈地撕碎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