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們到劇院裏一起看戲,在當時的慕尼黑社交界十分盛行,特別是在文藝界。
我沒有想到,這本是一次普通的聚會,卻暗藏著一個玄機——有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將被特意介紹給我認識。
這個年輕人就是裏爾克,麵色蒼白瘦削,看起來害羞。個頭甚至不及我高,但比我年輕一大截。他的全名叫瑞內·瑪利亞·裏爾克。
他原來是個詩人。他遞給我幾首詩,並當場給我朗誦了其中的幾首,例如其中有《基督的幻景》。
他還告訴我,他讀過我寫的《尼采及其著作》、《猶太人的耶穌》,還有我的小說《魯特》等。他對尼采的思想充滿著敬意,每一回捧讀都會激動不已,他特別喜歡尼采的《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這本書。他說,希望從我這裏能間接地接受到尼采的教育。
這種場景,幾乎每一個有點名氣的作家都可能遇到過,或表達一種崇拜之情,或希望被提攜進入某一個圈子。
就在裏爾克給我朗誦詩歌的時候,我忽然想了起來,這年春天,有人匿名給我寄來一些信,裏麵夾雜著些詩作,投遞的地址是所謂的“皇家花園”住宅區。現在,我認出收到的那些信的筆跡,就是眼前這位詩人的,詩的風格也很一致。
說實話,我當時並不是很喜歡他那種風格的詩,有些誇張、咬文嚼字,甚至有些無病呻吟。但是後來,我們倆都找不著它們了,甚至請出版商幫忙也找不著,可能是遺失了。
本來,我以為這隻是一個正常的引薦,不會有什麼故事發生。彼此認識了,有興趣就可以聊一聊,有話則長,無話則短。
第二天,裏爾克約我再在劇院裏見麵。但那天恰好我有重要的事,又無法通知到他,我失約了。後來,裏爾克對我說,那天他失望極了,他拿著幾朵玫瑰花,在慕尼黑的街頭,從英國公園起四處瞎跑,想把這些玫瑰親手交給我。他沒有讓門房轉交這些花,而是期待著在什麼地方能夠遇上我。
在尋找我的途中,他還寫下了一首小詩:
在偏僻的路上,
我尋覓到一朵玫瑰。
想把花兒送給你,
卻不知如何嗬護枝葉
手捧玫瑰,四處尋覓,
像是帶著無家可歸的孩子。
你就是
可憐的玫瑰的母親。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裏爾克的“癡勁”。如果說,裏爾克這樣做,是對我一見鍾情。那麼,我不知道裏爾克為什麼會這樣?他是慕尼黑大學法律專業的學生,二十一歲。我已經三十六歲了,不再是見到一束玫瑰就會犯暈的年齡。
也許這就是1876年出生的這個年輕詩人的一時狂熱吧。我想用時間來冷卻他的熱度。我們年齡差距這麼大,從感情上來說,幾乎沒有什麼可能。我毫不猶豫地與他保持著距離,免得自己哪天從雲端上跌下來。
這以後,裏爾克幾乎天天都來找我。隔了一個晚上不見,他就像孩子一樣向我傾訴:
“我不要鮮花,不要天空,也不要太陽,我要的唯有你……”
“我要通過你看世界,因為我這樣看到的就不是世界,而永遠是你,你,你!隻要見到你的身影,我就願向你祈禱。隻要聽到你說話,我就對你深信不疑。隻要想到你,我就願意為你受苦。我隻想追求你,我願意在你麵前長跪不起……”
這種熾熱幾乎要將我擊暈。他和尼采當初的情形完全不一樣,一個是火辣辣的求愛,一個則是赤裸裸地求婚。我在他這樣的熱情進攻麵前猶豫了。
當時,這位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給人的根本印象還不是一位具有遠大前程的偉大詩人。盡管他已經出版了3本詩集——《生活與歌唱》、《宅神祭品》、《夢中加冕》。不過,前兩本都與他的初戀有關,甚至是他那位有錢的前女友幫他出資出版的,沒有什麼特別的影響。不過,他是一位具有人性的特殊性的人。在他那裏,精神和感覺是相互交融的:一個完好無損的、毫無牽掛地能成為藝術家的人,或者是一位藝術家誕生於人性之中。他具有這樣一種特殊的氣質,這正是他吸引我的地方。
裏爾克小時候家裏一直吵吵鬧鬧、分分合合,他成了父母之間爭吵的砝碼,他的感情的天平在父母之間搖晃,他有時候離父親近些,有時候又離母親近些,但總體上來說,他離誰都不近。他所受的父愛和母愛,都是匱乏的。
8歲時,他的父母離異了。父親把他送到了聖珀爾騰的軍事學校裏接受嚴格的教育。在這裏,他一呆就是五年。這是孤僻的五年,是裏爾克一生中最為困難的五年,在某些方麵給他留下了最為恐怖的記憶。多年的軍校生活,並沒有讓裏爾克真正融入進去,在這裏他沒有得到一副強健的體魄,羸弱的身體讓他在軍校中顯得格外地不合群。後來,裏爾克離開軍校,在叔叔的資助下,回到家鄉參加高中結業考試,並受到了相應的教育。他的叔叔是一位律師,他希望裏爾克在大學裏讀法律專業,然後從事相關的工作。裏爾克希望自己能夠像叔叔那樣做一個能幹的人,但他的誌向並不在法律方麵,他不想糾纏於各種爾虞我詐的官司之中,他想做一名寧靜的鄉村醫生。
因為內心的掙紮,他時常過著痛苦、敏感、孤僻、無助的生活。他開始對寫詩產生了興趣,在詩歌裏尋找他的王國。在他讀大學時,叔叔死於一次意外的中風事件。這讓視叔叔如父親的裏爾克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一次死亡。漸漸地,生命、死亡、孤獨成為他詩歌中的重要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