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重返俄羅斯(3)(1 / 3)

我從自身的感覺發現,年齡的增長不隻是一種被動的衰老,也是一種收獲,當一扇門關閉的時候,另一扇門也會為你打開。這是一種意外的發現。現在,我可以輕輕地放下那些純粹屬於個人主觀色彩的東西,可以放下那些為了實現個人目的的願望,而屈從於事物的真實存在。

當初,基洛特把我從一個狹小的生活圈子帶入到一個廣闊的世界。現在,我從這個世界中返回,把自己奉獻給那些生活中與我無關的東西。這一切能夠在這裏,在我的故鄉發生,因為在這裏我找到了自己開花結果的土壤,重新發現了自己,這真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美妙。

這種美妙的體驗,還因為在這樣的體驗中,我再次走近了我的童年。在童年時期,那些我們一時無法理解、無法概括的可能性都糾結在一起。這些東西能夠在我這次俄羅斯之行的體驗中得以回歸,真是太好了。我張開了童真般的雙眼,唱起生命的讚歌,在所有的事物中尋找自己的家園,還有心靈的歸宿。

本來,我們計劃沿著烏拉爾鐵路橫穿西伯利亞,無奈手中的錢已經不夠用了。我們不得不揮淚放棄,進入了鄉村。

我們在第一次俄羅斯之行中,就對農民詩人多洛茨辛有所了解。這個詩人寫了一本《一個農民的詩歌》,在歐洲很有影響,裏爾克從中選擇了兩首翻譯了出來。這一次,我們終於在這個農民詩人的小木屋裏拜訪了他,通過麵對麵的交談,還有對詩人生活環境的實地考察,又收獲了一種獨特而真實的體驗。

那些天裏,我們或坐在木屋裏,談著詩,聽著隔壁馬廄裏家畜的咀嚼聲;或走進草地上和叢林裏漫步;或躺在幹草堆上,數著夜空裏的星星。這裏是真正的俄羅斯農民的生活。

不過,多洛茨辛在詩歌中所歌頌的農民生活,與他的太太用平實語言所提到的日常生活體驗並不相同。他能從花兒、幹草上感受到他的快樂,因為它們時時刺激了他的感官。她太太則晝夜不停地勞作,因為過度疲憊,在夏天裏吃不下任何東西,在勞動的間隙靠喝點涼水來解渴。這裏的人們身上有一種迷人的質樸和幹勁,他們在勞動中表現出來的歡快,仿佛他們不是屬於這個勞苦的世界。我們在這裏再次感覺到,聖彼得堡人,甚至莫斯科人,離俄羅斯的農村很遠。多洛茨辛自己也說,他詩歌中的一切更多地存在於幻想中,而不是完全來自於現實生活中。艱苦的勞動不可能創造童話的世界。

第二天,我們和多洛茨辛一起到森林裏去散步,森林裏泥濘得很,走起來很是不便。在上一年的初冬,這裏刮過一場可怕的風暴,現在樹木雖是鬱鬱蔥蔥,但有不少折斷在地上。我們在草地上發現了很多草莓和苔蘚莓。我第一次看到這些植物,它們有的長著和桃金娘相似的葉子。晚上,我們去了伏爾加河畔的淺灘,這裏的河灘和海灘一樣,招人喜愛,一走近它,將腳泡在水中,就讓人難以再挪開腳步。不過,我還是思念著那有著高高河岸的大伏爾加河及其岸邊的森林和荒原。這裏的伏爾加河,用什麼來描繪呢?就像是伏爾加河的一次小型排練吧。

多洛茨辛居住的村子有著廣闊的草地、森林和水域,看起來就像是一幅室內布景:一座座茅草屋排列在鄉村道路的兩側,四周是一片綠草,來來往往的人不多,就是白天也不顯得喧鬧。

對於我來說,北部並不是全部的俄羅斯。我們站在伏爾加河畔,寂靜的夜色裏傳來了馬嘶聲,一匹馬在經過了一天的勞作後,正歡快地返回到它的那些同伴中去。遠處,在晴朗的夜空中,隱約可見牧民家的燈火。

等我們返回時,多洛茨辛的太太已經帶著孩子睡了,屋子的橫梁上掛著一個小搖籃,裏麵躺著她的小孫子。馬廄也是洗漱間,就像我們在俄羅斯各地看到的那樣,在一個粗粗的繩子上吊著一個陶盆,陶盆上有兩個孔,陶盆一傾斜,水就從裏麵流出。這個小村子有一個集體桑拿房,每逢周六,人們就在熱騰騰的蒸汽中蒸一蒸,並用毛巾蘸上水抽打著自己。這是一種原始的洗浴,裏爾克拉著我去體驗了一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比較有趣,不過裏麵比較擠。

假如說,我們在此次俄羅斯之行的最後,能夠在多洛茨辛的村子裏獲得如此豐富的感受是一種額外的收獲,那麼對俄羅斯這一著名詩人生活有所洞察,應該算是對整個旅程的一種升華了。最開始時,我們認為他是一個理想的農民形象,一個能夠使日常生活的詩與真和諧統一的了不起的人物。後來,隨著和他的太太的接觸,我們的看法發生了一些動搖,覺得他的詩歌不再是俄羅斯農民生活的完整表達,而是帶有某種詩學的美化。一個農民詩人,也未必就是鄉土詩人。在接觸到托爾斯泰所寫的優美、質樸、高度和諧的農民詩歌之後,多洛茨辛在詩歌中出現的與生活的背離就顯得格外尖銳起來。這讓同為創作者的我和裏爾克,不禁有幾分酸楚。我們在柏林和巴黎的文藝沙龍中呆得太久了,我們現在想在鄉野之中看到一些遠離沙龍的東西,但還是有些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