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結合是兩廂情願的——既有精神的,也有身體的。用裏爾克的話來說——不管是黑暗的,還是明亮的季節,都要受到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環境因素的考驗。這些因素不可避免的,我們也從不回避。
不過,我們是否擁有權利去毀滅我們所做的和所說的一切呢?跟裏爾後來的詩歌相比,愛情更加清楚地體現了他作為一個純粹的個人所具有的特征,這些隻有人才具有的品質並沒有充分被裏爾克的詩歌中的終極意識所認可。在若幹歲月之後,在施馬根多夫的林地裏,裏爾克以閃電一樣的靈感寫下了詩篇《短號》。我提醒裏爾克,它跟早先所寫的那些詩的相似性,可惜我再也找不著那些詩來進行具體的對照,無法證明我的結論。
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我不喜歡裏爾克早年的詩作,盡管它們都具有很強的韻律,唯一的例外是他放在我房間的那一首。我能夠把它以詩的形式原原本本地複述出來——這首詩一直深入到我們的身體深處,穿越了我們生命中最平常的和最神奇的時刻。那是流淌在我們血液裏的東西——
弄瞎我的眼睛,我依然會看見你
塞住我的耳朵,我依然會聽見你
即使沒有嘴,我也能苦苦地哀求你
卸下我的手臂,我也會抓住你
我將用我的心抓住你
就像用自己的手掏出自己的心
我的腦袋會圍著你轉動不停
如果你把一支火炬扔進我的腦海
我也會用血液把它燃燒起來
在我的建議下,一年之後,這首詩收進了裏爾克的詩集《時間之書》之中。
我對裏爾克那些令人銷魂的抒情詩的大多數形式,都不能有充分的反應,這使我對自已感到惱火。實際上,當我為了一個早先的約定,從沃爾夫拉茨豪森短途旅行到哈萊因時,裏爾克那些裝在淺藍色信封裏的信件每天都跟著我,頻繁得甚至讓我感到不耐煩了。直到一件意外的事件,讓裏爾克的這種行為變成了一個讓我倍感輕鬆的回憶。裏爾克讓我想起那間一樓的小房間,他時常關閉那兒的百葉窗,以防止路過的人探頭朝裏張望。隻有一點點陽光透過百葉窗上那星形的洞孔射進屋來,我們可以自由地展示著精神之美,還有年輕的肉體之惑。那是我們倆個人的私人空間。
當一張抒情詩頁似的明信片投遞到我手裏時,上麵布滿了黑色的墨水,隻在頂部有一小點星形的空間沒有被塗黑,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信息。我興奮地得出了結論:那顆黑暗天際的暮星,正是出自忠實的瑞內·瑪利亞·裏爾克的手筆!
這讓我想起了我們的星星,當它們在我們頭頂照耀時,既不是詩,也不是散文,而是上天賜予的快樂——這種快樂永遠不可能被複製,也不可能貼切地描繪出來。它隻會像影像一樣地存在於我們的心中。
於是,我又在背麵用最黑的墨水畫了很多線條。隻有在那個夏天,我們漸漸地擺脫了那種習慣。在那些全部或部分已經被毀壞的明信片上,十年之後,還有半首詩依然留存在一個陳舊的沃爾夫拉茨豪森的信封裏:
你的信給我帶來了最溫柔的問候,
我知道沒有一個地方稱得上遙遠
你在每一個美麗的日子裏向我走來,
你是我的春風和夏露,
在六月的夜晚,
在千萬條小徑上,
沒有一個受過祝福的人曾經在我麵前走過;
我是你的!
寫這首詩時,裏爾克把下一年叫作“我們在俄羅斯逗留的年頭”——盡管那時我們還沒有真正踏上俄羅斯的土地,回頭想想,我覺得這事真叫神奇。當時我們沉浸於所能想到的關於俄羅斯的一切詳盡的研究中,在耐心的準備工作中,我們的期望在這一切之上盤旋——沒有一個確切的日期,但這事早已定了——我們將一起親眼看見俄羅斯,就好像已經把它實實在在地把它握在手裏。
內心的狂喜讓裏爾克大聲地喊了出來。在這樣的情況下,一種活生生的神話出現了。我們所分享的東西不可能向另外任何一個人描述。例如,在勃格諾德斯科耶的傍晚的薄暮下那片草地的樣子,拉了一天車的馬回到馬群時的興奮狀態。在克姆林宮後麵的房間裏,我們曾經在裏麵坐著聆聽那激昂的鍾聲,鍾聲無語,但在人的內心深處卻是聲聲有詞。這樣的時刻由兩個人來分享,往往會使我們更加強烈地感覺到有些外在的東西正在靠近我們的靈魂。
我的反應跟裏爾克的不同,重新看到俄羅斯的一切,我感到一種純粹的快樂。早年移民經曆使我不曾得到過這樣的快樂,現在算是一種快樂的補償吧。我已經離開俄羅斯故鄉很久了,對像裏爾克這樣的詩人來說,創造性的突破口,從一開始就深刻地預期到這些東西,而後來所發生的事情則會使他轉變方向,把他從最重要的事情上引開。
許多年之後,在一些完全不同的環境中,裏爾克因為生病而不能寫字,他的心態是絕望的。有時候他會說要努力賦予某件看到的物體或事情以“神秘的”意義,目的是為了讓自己逃避痛苦和恐懼。裏爾克可以把我們所分享的那些經曆看成是失落的奇跡,它們曾經一度實實在在的存在過!它曾經降臨到我們身上,是那麼地自然,一點都沒有神秘感,是所有現實中最現實的,它們會一次次地把我們帶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