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要坦白一點奇怪的情況:當我寫作學術文章時,我會感到渾身有勁,充滿著力量,就好像我是在做一件女子氣的事情;當我寫詩時,我似乎感到了男子氣概,豪情壯誌。我喜歡通過男人的眼晴來觀照我筆下的大多數女性形象。這兩種反應都源自於我少女時代的經驗:我是在我的男朋友的訓練之下,開始寫作學術文章的,我對他的愛采取的是一種女性原則。由於他反對所有刺激我想像的東西,如果我想逃入想像王國,就隻能通過某種具有男子漢氣概的挑戰態度。所以在我的文章中,往往犧牲了某些活生生的特征,而更加注重形式上的東西。在寫作時,我感覺自己投入的是一項“陽剛”任務,盡管這種踏實於生活的創作方式在本質上是“陰柔”的、“女性”的。我的很多作品可能不是寫給某個讀者看的,而是對上帝的一種竊竊私語。直到我的晚年,即在60歲左右的時候,這種努力的後效才真正地顯現。
在柏林度過冬天,對於我來說,是一種強烈的誘惑,我常常屈從於這種誘惑。冬天的柏林雖然冷竣,但也有種說不出的美,特別是對於中年之後的我來說更是如此。馬科斯·萊菌哈特正在創建議院劇場,他邀請我參加一些排練活動。這一經驗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以致我與他,與圍繞著他的知識分子圈子的其他關係都退到第二位了。
馬科斯的身上既體現出夢想家的意願,又具有某種強力人物的野蠻的意誌,這兩種性格因素的結合真讓人匪夷所思。他該是值得讚頌,還是該受譴責?我在此不想談論萊茵哈特的矛盾性格,甚至不想談論那些主角的表現。我要談談他作為一個實幹家一些獨一無二的品格,以及我對他的工作的獨特印象。當然,他能夠無所顧慮地開展他的工作,是因為他的妻子掌管好了所有財務,不需要他來分心。我似乎覺得,馬科斯把自己交給了詩歌,就好像一個偉大的演員把自已交給戲劇。他所夢想的真正的才華是一種巨大的存在,它能使他去控製表演的進程。馬科斯常常跟自己膽怯的情緒作鬥爭,目的是為了在社交場合不至於感到羞怯。他在指導別人時,自己會非常激動,他甚至不排斥那最極端的野蠻情景:在《鬼魂》一劇中,當阿格尼斯·索爾馬傾聽到她兒子的坦白時,壓抑著自己的啜泣,沒有表達出馬科斯所需要的那種聲調。因此,排練一再反複,直到大家疲憊不堪才告停。那個累壞了的女演員走下舞台時,因為覺得委屈而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就在那個時刻,馬科斯跳了起來,掄起胳膊,激動地高聲喊道:“就這樣!我要的就是這聲調!你終於找到感覺了。”於是,那位演員不得不重新排練淚流滿麵失聲痛哭的樣子。
我對馬科斯的另外的印象是,一般來說,詩歌首先是通過那些具有表現力的聲音來進行交流,就好像它是直接從詩人的頭腦裏流出來似的。他有非凡的耐力和活力,通過應用強力意誌去指導別人。夢想和意誌的結合,會產生一種富於表現力的效果,讓我們以某種相當個人的方式看到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東西。我有時想,不管主角有多麼聰明,隻憑他們自己是不可能給觀眾留下真正良好的印象的——也許男演員是例外,但他們往往隻重視表演本身。
1906年2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劇團到柏林來演出時,我感到了某種完全不同的體驗。他們在柏林演出了阿曆克賽·托爾斯泰的《費多爾沙皇》、高爾基的《底層》、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易卜生的《人民公敵》。這個劇團由莫斯科的藝術家們組成。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藝界有句特別知名的話——“沒有不成功的角色,隻有不成功的演員”。我在彼得堡的時候就認識他了。
沒有人比馬科斯在見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時表現得更加熱情洋溢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劇團的領導都被具有強力意誌的人取代了,所有的演員都來自相同的經濟階層,他們的教育背景也差不多。直到最近,這種狀況才大規模地從戲劇界消失。俄羅斯人把它變得更加簡單化了。不過,我常常想,這樣的一個原則、這樣的一種結合本身,就是來自某種普遍的、深刻的人性需要。劇院不僅僅是一個尋找個人審美快樂的地方,也是一個追求完善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