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年深秋,我們搬到了哥廷根大學,我丈夫在這所大學講授波斯語。哥廷根小城的北邊比柏林的郊區更具有鄉村氣息,正好滿足了我們對鄉村生活的渴望。我們想在城外尋找一個合適的住處。正當我們因為找得有點絕望時,在一片果園的中心邂逅了一所木結構的小屋。它單門獨戶,人跡罕至,有一回甚至有一隻小狐狸跑過花園的盡頭,就像童話中的奇跡。
我們把家就安在這兒,在這裏度過了我們的中年,直到老年。
接近自然,似乎總能讓我的生活出現新意。不管我曾到過哪些地方,在30年的旅程之後,當我回到家鄉時,即將到來的季節似乎總是在這塊土地上彙集了它全部的物產,好像它是從大地之中湧出一般。
我形了一個特殊的經曆,每次當我在外麵呆了一段時間之後回到家裏,我願意早早地起來散步,一邊走一邊觀賞風景,為了再次看看那些景物。看在這段時間內,有什麼與我曾經的印象有所變化;在樹林與灌木之間,在春天和秋天之間曾發生了什麼;關注著在永恒的恒常中出現的變化。
在搬家後的第一個春天,我健康狀況出現問題,並極度惡化起來,不得不跟一個醫生朋友去做了一次旅行。這個醫生除了藥物上的治療外,還可以做心理上的輔導。我們在春暖花開的旅行中,接受著來自萬物的自然療養。待我出門的時候,一棵巨大而古老的梨樹把一根布滿白色花朵的枝條伸入窗戶,直達我書房的深處。把它置諸腦後,簡直就是罪過。不過,我告訴自己,第二年它還會帶著亮麗的春天回來。你知道嗎?第二年那棵樹沒有開花。因為它以前太花團錦簇了,所以它得跳過一年。就像一些果樹結果時有“大年”、“小年”之分。
在我們家這座木結構的小屋,許多窗戶都向外張望著,陽光照進室內。我們倆在樓上的那兩個房間都像涼亭似的,被枝幹粗大的菩提樹包圍著。這些樹像一道綠色的幕布,在夏天裏給我們遮擋著耀眼刺人的陽光。晚秋時節,幾場暴風刮過,樹葉紛紛落下,大片的陽光射進樹林,又給我們帶來溫暖。我用一種藍灰色的塗料把四壁全都粉刷了,幾場秋雨之後,它就開始剝落,不過牆麵看起來雖然有點斑駁,但並不怎麼糟糕。
樹林、花園、果樹和菜地,甚至還有一個養家場,我們的周圍幾乎應有盡有。在寫作之餘,我幾乎變成了一個農婦,親手侍弄菜地和小雞,而我的丈夫則是一個教書先生。
在我們家的主牆上,掛著亨利希·沃格勒的蝕刻畫《愛》——他來自沃普斯德威藝術圈。在這幅作品中,一對情人身著中世紀夢幻般的服裝緊靠在一起,眺望著一幅童話般的中世紀的景觀。在他們的身後是愛神在撫弄著豎琴的愛神。有人說,畫裏麵的男的是裏爾克。不過,這實在是說不清楚。裏爾克喜歡我的房間,是因為家具和繪畫後麵的那些強烈的色塊,這些家具和繪畫似乎把那些隱秘的路徑重新投入到過去之中,就像是把一些小小的門道投入到了一個不可能毀滅的世界裏。裏爾克往往在這方麵走過頭,他會為了一時的心情,不情願地把外界的變化和內心的焦慮混淆起來,使自己陷入錯誤的行為之中。
書房裏鋪著兩塊巨大的熊皮地毯鋪,那是鹹利·勃蘭特送給我們的,他曾在俄羅斯進行過多次危險的狩獵,收獲頗為豐厚。它們的周圍是一些簡單的鬆木書箱。從一開始,我就克製著自己不增添任何新的藏書,這樣我丈夫就能建立屬於他自己的書房,這對於他來說既是職業上的需要,也是一大快樂的享受。在我丈夫死之後,我把他的書賣掉了,把我自己的一些東西搬了進來。我少女時代的藏書都留在了俄羅斯,有德國和俄羅斯的偉大作家的作品,還有我在半秘密狀態下研究的書籍,比如斯賓諾莎的書是我用別人送給我的珠寶換來的,真是價格不菲,來之不易。不過,我的藏書狀態慘不忍睹。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些書太厚重,我不能躺著用手翻閱它們。我就把書分成幾部分,後來也沒有請人重新把它們裝訂好。我還老是丟書,放到某個自己都記不住的地方,越是有意義的書越是如此。對於那些平裝本,我更是輕視它們外在的品質。
房子裏有一間工作室,這是安德烈亞斯給學生們上課的地方。討論常常進行到深夜,他們就會弄點茶水和點心,比如夾著香腸的麵包。安德烈亞斯是個“夜貓子”,常常到淩晨四點滴才上床睡覺,而我則習慣早睡早起。
1904年,我寫了篇叫作《房子》的小說,小說的背景是我們家的小屋。我隻描寫那些我極為熟悉的人,不過把年齡、背景、個人關係都改變了。我甚至把裏爾克描寫成了一個小男孩,把他設想為有一對婚姻幸福的父母。征得他的同意,我還在小說裏引用了他寫給我的一封信。在那之前,我寫了一本書叫《羅丹卡》,以緩解我對俄羅斯的思鄉之情。這本書的副標題就叫《回憶俄羅斯》,我希望人們讀過這篇作品,因為我在其中談到了一些俄羅斯的情況,我在離開俄羅斯之後,曾多次返回過,幾乎每一次都會給我帶來一些不同的感受。在這本書中,既包括我在俄羅斯度過的時光,對兒時的記憶,也包括我和裏爾克兩次俄羅斯之行的印象,還有和托爾斯泰會麵的情形等。這些記憶來自於不同的時代,我在書中塑造了一個原型,把它串聯成一體。我一直把手稿存放在銀行的保險箱裏,隻有在我懷著最不光彩的動機時,才會把它們取出來。比如說,為了緩解經濟的局促,而拿出去發表,我每次這麼做都顯得勉強萬分。說實話,我的有些文章是為寫作而寫作的,比如種類繁多的散文,散發在世界各地,從未想過要把它們收集起來。我寫它們的部分原因,是它們跟我那時心裏所想到的主題相關,當然也因為手頭拮據。在俄羅斯時代,我除了可以從政府裏獲得那一點津貼外,基本上是靠自己寫作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