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麗眉宇間有了一些笑意:"這才是第一步,後麵的荒山多著呢。"
"曾經有個偉人說過: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到了這個世紀末,許多人還沒領會裏麵的無窮含義呀。"
丁小麗就勢試探:"如果一輩子就在這裏生活,你可願意?"
馬奇繼續大發感慨:"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生境界呀!你看,這青蔥的山巒都是我們的王國,在這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也沒有俗世的紛爭煩惱,知識分子的理想國,不就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嗎?"
"你說的是真話?'
"當然,不過我充其量不過是個發現桃花源理想國的人,遠不及你丁小麗呀,你還有足以流傳後世的'霧裏青'。"
丁小麗進一步試探:"如果你覺得這是個理想國的話,你就是這裏的國王。"
馬奇連忙搖手:"千萬不要捧我做什麼高高在上的國王,你知道這些茶樹為什麼能生存嗎?來,我帶你看看我的新發現。"
馬奇打開手電筒,半趴半伏在一棵茶樹下,輕輕扒開根上的土,丁小麗也好奇地伏下來細細地觀賞。馬奇和丁小麗互相以手指,指明自己對茶樹根須發展的觀察。令人驚奇的是一株普通的茶樹,其根須往往延伸幾米,甚至差不多十米!
馬奇理出一支長長的根須感歎道:"你敢想象嗎?一棵小小的茶樹!其須竟長達數米!如此的紮實。"
丁小麗領悟了馬奇的意思:"是呀,所以它們才能有如此頑強的生命力。"
馬奇欣喜地抬頭望著第一次思想和他如此合拍的丁小麗,片刻又低下頭來慚愧地感歎到:"我不及茶樹多矣!回去我給你講一段《茶經》。"
陳晨叉著腰,展望著無盡的山巒,浮想聯翩。
丁貴琴悄悄來到他身後:"你真的要走?到底為什麼嗎?如果是因為我惹你煩,我走就是了。"
陳晨搖了搖頭,大發感慨:"鴻雁之誌有誰知啊!"
"你說什麼?"丁貴琴瞪大了眼睛。
馬奇對跟在身後的丁小麗說:"你臉色還是不太好,別上山了。"
"所有 的茶農都上山施肥去了,我怎麼能留在家裏?"
"我替你去嘛,你看,我還可以開拖拉機。"
"那可是拖糞的車,你--"
"拖糞怎麼了?陶淵明肯定也拖過大糞,不過他沒有拖拉機就是了。"馬奇說著,坐上拖拉機,點著了火,還特意戴上草帽:"怎麼樣,開奔馳的也能開拖拉機,像不像個農民?"
馬奇哈哈大笑,開著拖拉機離去。
20. 丁小麗在後麵大聲叮囑著:"你慢點啊!"
馬奇開的糞車突然熄了火。馬奇跳下來,借著山路的自然坡度,躺到車底下就修理起來。可他沒有想到,這可惡的坡路竟然不牢靠。在他擰動螺絲的時候,輪胎竟然滑動,向馬奇的脖子壓了過來
丁貴琴正在案板上一邊切菜一邊抹眼淚。
丁小麗走過來安慰性地無言地撫摸了一下她的後背。
丁貴琴放下刀,哭得更厲害了:"他,明天就走了。"
丁小麗隻好扶著她的肩繼續安慰著:"好了好了,有些事是無法挽回的。"
"我又沒想挽回什麼,隻是他,為什麼一定要離鄉背井的再去遭罪呢?"
"人和人不一樣啊,誰也不必強求誰。他既然一定要走,就一定有要走的理由,你說對不對?"
丁貴琴擦了擦眼淚:"我就是不如你討喜,說話都讓人聽著舒服。怪不得人家為了你,大學老師都不做呢。"
丁小麗淡淡一笑。
一個農民急匆匆地跑進來報告:"丁--丁經理,不好了!你們家老馬的糞車被壓在路底下,哦不,是在路上被壓在糞車底下了!"
丁小麗大叫一聲:"趕快多叫些人來!"奪門而出。
出事地點已經圍了不少人,大家圍著糞車七嘴八舌地想辦法。
底座下麵馬奇的脖子恰好卡在底杠下,動彈不得。馬奇臉漲得通紅,正用雙手拚命地護著喉管!望著一雙雙腳在他眼前晃悠,卻沒人能拿主意,馬奇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馬奇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劫數還沒有逃過,就在此時此地,他馬奇竟然要像一個倒黴的老農,壓死在糞車下。一瞬間,馬奇覺得上帝也有算錯賬的時候了!
丁小麗跑來了,一下就跪在馬奇頭邊哭叫起來:"馬奇,馬奇!你別死!千萬別死啊!"眼淚透過機械,直落到馬奇的臉上。
馬奇聽到哭聲,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小麗:"別哭,我還能喘氣!"
丁小麗就是一個勁地撫摸馬奇留在外邊的兩條腿,眼看著愛人真的有可能被壓死,除了淚水,別的她什麼也不能做。
一位跟隨丁小麗而來的中年漢子十分內行地看定了形勢,就開始左右指揮,眾人按照他的要求站定在各自的位子上。
"各人用力前先試試自己腳下可結實了!"漢子命令道。
每個人都用氣用力試自己腳下的土地是否結實,果然有人發現自己腳下不結實,立即換了地方,重新試過。
"都結實嗎?"漢子再問。
"都結實了!"
"我喊一、二、三,一起用力,中間是決不能鬆勁的!知道嗎?"漢子發出明確的行動要領。
"知道!"
漢子對丁小麗輕聲說:"你讓一下!"
丁貴琴扶著滿臉關切的丁小麗挪了挪地方,但丁小麗的眼睛始終盯在馬奇的臉上,馬奇也一直在看著她,似有千言萬語。
漢子盡力掌握馬奇的腰身,並搬掉可能妨礙行動的土塊,也試定了自己腳下的土地是否結實,就屏氣凝神發出了:"一,二,三,起!"的果斷命令。
糞車被扛離了地麵約半尺,漢子奮力拖出馬奇。
馬奇脫險!丁小麗撲到馬奇身邊,抱起馬奇的腦袋,用手輕揩馬奇的頭臉,泣不成聲。
"要是上帝安排你看著我死--"馬奇一出來就有議論要發表。
"別說了,你還說?好吧,你說!"丁小麗又哭又笑,眼淚鼻涕滴了馬奇一頭一臉,又
用衣袖為馬奇擦幹。
馬奇這時才感覺到了脖子的疼痛:"哎喲!"
丁小麗大驚:"怎麼了?哪疼?"
旁邊的人紛紛提醒:"送醫院檢查檢查吧,城裏人身骨子嫩,別落下什麼毛病。"
醫生正對著X光片反複觀看。
丁小麗小心翼翼地:"大夫,沒什麼問題吧?"
"目前看來,沒發現什麼大問題,不過也很難說呀,人的脊椎骨和喉骨都是很要緊的,脊椎骨出了問題,人就要癱瘓,癱瘓知道吧?就是站不起來了。喉骨要是出了問題呢,就不光是能不能說話的問題了,會窒息的,就是喘不過氣來,懂了吧?所以,安全起見,還是讓病人住這觀察兩天吧,。"
丁小麗:"謝謝醫生。"
馬奇脖子上打著固定石膏,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
丁小麗過來伏在他耳邊輕輕地:"我問過醫生了,沒什麼大問題,你幹脆在這好好休息兩天。我明天給你送雞湯來,還需要什麼嗎?"
馬奇閉著眼睛搖了搖頭。
"那--我先回去了啊?"
馬奇仍然閉著眼睛點了點頭。
丁小麗依依不舍地轉身走了。
馬奇睜開了眼睛。
丁小麗一覺睡到天亮,連忙起身。
丁小麗進來問丁貴琴:"雞湯熬好了嗎?"
"正燉著呢。"
"能快點嗎?等著給馬奇送去呢。"
"一會讓別人去送吧,昨天你忙了一夜都沒睡,就是自己能拚命,也的想想孩子呀。"
"沒事。"
"什麼沒事?再進去歇會啊,雞湯好了我叫你就是了。"丁貴琴說著連推帶拉地把丁小麗往臥室送。
馬奇正靠在床上隨手翻著一本不知從哪弄來的養生健康書。
陳晨走進病房:"馬老師,我剛聽說這事,現在沒事了吧?"
馬奇放下書,拍拍床沿:"坐,陳晨,聽說你要走?"
陳晨仍舊站著,看著馬奇:"我不該走嗎?"
馬奇笑了笑:"你早就不是學生了,該不該走,當然你自己拿主意。"
"說老實話,馬老師,你覺得你現在這樣做,值得嗎?"
馬奇感覺到了陳晨對自己的質疑,有些不高興:"我哪樣做?"
陳晨緊逼不放:"做一個茶農!"
"當茶農怎麼了?你的祖輩是幹什麼的?"
"農民。"
"對呀,我的祖輩、父輩也是農民。唉!知識分子的通病啊,不要以為讀了點書就高人一等。陳晨,你也算是有些經曆的人了,我想你應該懂得什麼叫反璞歸真。"
"你是說,我們追求知識,追求真理,不懈奮鬥那麼多年,就是為了回到山裏去種茶 ?"
馬奇嚴肅起來:"陳晨,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人有貴賤之分嗎?"
陳晨也不依不饒:"你天天這樣呆在山裏快樂嗎?"
"當然,不然我來這幹嘛?不要以為我馬奇就會做學問、做大事業。田園牧歌的生活才是我最終的精神寄托,其中樂趣你還沒體會到啊。"
陳晨極其認真地盯著馬奇:"你說得是真話?"
馬奇眨了眨眼睛:"難到我說的像假話嗎?"
陳晨歎了口氣:"馬主席,您真的老了。"
馬奇變色:"你說什麼?"
"對不起,可這是實話。對您,我曾最尊重的老師,我不能不說。"
馬奇穩定了一下情緒:"沒關係,我這人還就喜歡聽些不同意見,你說吧,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有意見。"
"是的,以前,你自恃才高,把一切都不放在眼裏,甚至感情,愛情。我隻是就事論事,並不想批評你的私生活。你蔑視一切不尊重人性的封建思想和行為,但在海南,你親手建立了一個掛著帝王畫像的商業王國,在這個王國裏,你為所欲為地表演著:一方麵,你教導我們每個員工要勤儉奮鬥,我記得你還親自拿出過一條打過補丁的床單向我們炫耀,可另一方麵,你自己卻日擲千金,花天酒地,成了名副其實的海南王,你知道,光你帶著武梅四處遊山玩水,題詩做畫,就化了多少錢嗎?"
馬奇點頭:"不錯,你批評得對,對海南那段曆史,我深刻反思過,問題還遠遠不止你說的這些,當時我還冒充過救世主,寫了大量自以為是啟蒙一代人的滿紙荒唐文章,我還排斥一同創業的夥伴,一手獨攬大權,實施獨裁,把所有下屬當奴才使喚,包括你陳晨,對不對?"
"不錯,但是,我心裏還是崇拜那時的你。"
馬奇大吃一驚:"什麼?"
"是的,從我在這個窮山溝裏有幸認識你開始,你就是我的偶像,無論你後來做過再荒唐的事,我心裏對你有再多的意見,在我心裏,你依然是個英雄,即使是個奸雄,我也一樣敬佩你,在你麵前,我隻有俯首帖耳,決不敢像今天這樣放肆地說話。馬主席,可你現在已經什麼都不是了。"
馬奇故做輕鬆:"是嗎?也許我本來就什麼也不是,是你自己看走眼了。"
陳晨歎了口氣:"我真的為你惋惜。我今天來這隻不過是看看不是英雄的馬奇,差點像個老農一樣被糞車壓死的馬奇是什麼樣的。"
"你不是全看見了嗎?滿足了嗎?好吧,讓我這個什麼也不是的人也聽聽你這位當代英雄的偉大抱負。"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就你當年那樣的輝煌,也許是生不逢時,我沒趕上你們那個需要英雄的時代,但我決不放棄現在。"
"現在?現在是什麼時代呢?"
"就憑這句話,你已經與時代無關了。現在的社會已經進入了後工業文明,進入了信息時代,在這樣一個新思想、新浪潮風起雲湧、人類文明進步一日百變的年代,已經不需要說教、不需要導師、不需要哲學、甚至不需要曆史,當然也不需要您馬老師了,人人都可以做英雄。我陳晨決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我要追上這個潮流,在互聯網時代,創造一個屬於我們這一代的奇跡,就像當年馬主席那樣。"
馬奇望著越說越亢奮的陳晨,楞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我祝你成功。"
"我知道你其實從心眼裏瞧不上我,但要不了多久,我自信可以讓事實來證明今天我說的話。我走了,保重,馬老師。"
馬奇理都不理他,低頭拿起床頭的書。
陳晨走到病房門口,又回過頭來:"還有一句話,我已經跟丁小麗說過了,如果有一天,你們在這窮山僻壤裏呆不下去了,請不要客氣,歡迎你們來找我,我隨時會以最好的待遇接納你們。"說完徑自出門。
馬奇氣得眼直直地望著已空無一人的房門,猛然將手裏的書扔了過去。
丁小麗將熬好的雞湯裝進保暖壺,交給了丁貴琴。。
馬奇拿著煙,坐在墳邊望著四周茶園的一片綠色發呆,腳下一大堆煙頭。
丁小麗種出了"霧裏青",小和尚開回了小汽車,就連陳晨也重新規劃了自己的人生目標。隻有他馬奇竟然還在向陶淵明學習,找個什麼桃花源當隱士,簡直是荒唐,比唐?·吉珂德還荒唐!
丁貴琴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他--他沒有回家?"
丁小麗搖搖頭:"怎麼回事?"
丁貴琴急切地:"他--馬老師跑了!"
丁小麗楞了一下,很快平靜了下來:"你是說他出院了吧?"
"哎呀,你怎麼還不明白?他偷偷跑了!要不叫些人來四處找找?"
丁小麗歎了口氣:"算了,別操心了,他一個大男人,難不成還叫人拐賣了?他這是回城裏去了,療傷期過去了,就是不知道他的傷好了沒有。"
丁貴琴望了望丁小麗陰沉的臉色,悄聲地建議:"我說,你就別犯傻了,幹脆直接把你已經懷了孩子的事告訴他,男人嘛,你總得有個什麼拴住他,不然的話,難免三心二意的。"
丁小麗搖頭:"我要一份拴著的感情做什麼用?"
丁貴琴奇怪地看著她,也搖了搖頭:"真弄不懂你們這些在城裏讀過書的人。"
黃昏夕照,已空無一人,隻有滿地的煙頭還隱隱冒著青煙。
丁小麗擦著汗進來:"什麼事?"
丁貴琴正在洗涮,見丁小麗進來連忙擦了擦濕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封信來:"有你的信,西藏來的,我怕有什麼急事耽擱了。"
丁小麗接過信:"西藏?"
丁貴琴很好奇:"你還有朋友在西藏呀?"
丁小麗一邊拆信一邊冷笑:"哪來那麼多的朋友,我可不配。"
展開信,果然是馬小鳳的。
馬小鳳的聲音--媽媽:請允許我這樣叫您,也許您還在生我的氣。以前我太不懂事,惹您傷心了,我向你道歉,真心的,如果您能像我一樣站在這塊土地上,就會知道,我此刻的內疚和懺悔是多麼的真誠。站在雲一樣白淨的雪峰下,望著祖祖輩輩在高原上生息的牧民,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們的渺小,感受到我曾以為的所謂高尚和鄙俗是那麼不堪一擊。高原那能包容一切的純淨的藍天白雲讓我總想到你--媽媽!這麼多年,我是在那這座高原的嗬護下成長起來的,如果可以的話,我現在就想像臧民一樣向您下跪獻禮。好媽媽,我還想向您說說我那可憐的爸爸,他真的很可憐,折騰一輩子,也不知道歸宿在哪,您千萬不要恨他,當年那個不可一世的馬主席隻是個虛假的幻影,從他偷偷給我那張銀行卡開始,(對了,那張銀行卡也請您不要記恨)他已經脆弱不堪了,生活中,他真的遠遠比不上你,我希望您能不記前嫌,照顧他的下半輩子,他真的太需要您了......
丁小麗從一開始讀信,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落,至此已哭得讀不下去了。
丁貴琴慌了手腳:"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別光哭呀!"
丁小麗收起信,擦了擦眼淚,又笑了。
丁貴琴莫名其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話呀!"
丁小麗搖著頭,不知是哭是笑:"傻孩子!"
丁小麗撫摩著自己明顯凸起的腹部,迎著朝陽在窗玻璃的晨霧上寫著未來孩子的名字:馬丁、馬麗......
丁小麗很久沒有看窗景了,窗外的風景一如往昔,隻是看窗景的人已從一個充滿幻想的小姑娘變成一個即將成為媽媽的真正女人了,隻是不知道未來她的孩子在這個窗前還會生出什麼夢幻來,隻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決不會再像他爸爸那麼苦、那麼累了!
窗景化為雪景。
馬奇艱難地跋涉在白雪紛飛的路上。
雪地上留著執著的腳印。
馬奇的聲音--小麗:我的妻。原諒我又一次不辭而別,其實,我也不知
道自己為什麼要走,走到哪裏去,隻有一點是肯定的,我不能停下來,不管肩上多麼沉重、腳下多麼疲憊,也許這是我們這代人的宿命,但願終點處有一個我們共同的美麗家園。
雪停了,遠處血紅的雪日投射出豔麗的光芒。
馬奇驀然回首。
山穀裏,回蕩著初生嬰兒嘹亮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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