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小飯店已升起嫋嫋炊煙。
馬奇坐在桌前,看著幫工的小妹極熟練地打開爐子備菜,熟悉的身影一如當年的丁小麗。十五年前的情景浮現在眼前。
多年以前,就在這個飯店,馬奇坐在飯桌前,丁小麗來給他叫菜:"你讀的什麼書?"
"《紅樓夢》。"
"我也看過。"
"喜歡嗎?"
現實中,吃飯的人多起來,丁小麗已經係上了圍裙,穿行在一片鬧哄哄中。
馬奇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馬奇不知道他們的婚姻還能不能繼續維持,但丁小麗早已是客客氣氣地表
明了不可能再回城裏的想法了,這讓馬奇非常為難,難道他也要進山溝生活不成?反省過後的馬奇是認識到了標榜英雄的種種不是,要老老實實地過普通人的生活了,但對丁小麗這樣的普通活法總還心存疑慮。
丁小麗忙裏偷閑給馬奇送香煙,打斷了馬奇的思緒:"這裏沒有好煙!對不起,今天來了好幾桌人!"
馬奇接過香煙,沒有點上,笑道:"我的地址電話還需要寫給你嗎?"
小妹在外邊叫:"小麗姐,這桌客人要結賬!"
丁小麗來不及回應馬奇的幽默又轉身忙去了。
馬奇長歎一聲,終於站了起來準備走了。
丁小麗正背著他忙著呢,小妹看見馬奇要走,正要喊丁小麗,馬奇搖搖手製止了,他
用眼睛與正在忙碌的丁小麗背影告別,而後就悄悄地走了。
馬奇消失在山灣後。
丁小麗驀然回首,馬奇當年曾坐過的位子觸目驚心的空著。
為開講座,馬奇在燈下翻開自己在海南寫下的文章細看。
丁小麗臨走前說自己和馬奇不是一樣的人,讓馬奇十分震驚,他馬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翻開自己的舊作,一方麵是為了開講座,另一方麵,馬奇也想再看看往日的自己,可這一看,馬奇把自己嚇住了。
馬奇在海南的形象回放。
就是那個高喊斬斷過去看未來的人,從來就沒有、也無法斬斷過去,從思維到行動,處處矯情地模仿、類比著封建帝王;就是那個號召員工艱苦樸素,同心同德共創偉業的馬主席,哪天不是吃喝玩樂,一擲千金;就是那個雄才大略的海南王,排斥了最早的創業夥伴,一心一意地施行獨裁,以至於讓更為陰險的小人鑽了空子。所有的共享成功的諾言,都因為自己的過失而成了無恥的謊話!所有的自以為痛苦的失敗,又凝聚了多少多年的,真誠的,普通的追隨者的苦痛?當然也包括丁小麗的苦痛。她沒有計較,她也許沒有想到審判,但曆史的罪責是不會因為不計較不審判而不存在的!直到這時,馬奇自以為已經看到了懲罰背後的真正理由了:剝奪他人的人必將被剝奪,瞞著別人,而偷享自由的人必被監禁!就象現在他被丁小麗,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曆史監禁在這個小屋裏。
馬奇將文稿掃落滿地,痛苦地閉上眼睛,向後仰去,終於,後仰超過了平衡的極限,他摔在地上,倒在一片廢紙上。
許多學生圍著一塊講座告示牌議論紛紛。
告示牌上寫著:凝練的人生智慧,深刻的曆史反省。新時代大學生人生教育講座--知識分子的曆史責任。特邀曆史係馬奇老師主講。
學生紛紛走進教室。
馬小鳳也來了,站在告示牌前看了半天,終於下決心也走進了教室。
學生濟濟一堂,馬小鳳找了一個偏遠的角落坐下,還是碰到了熟人。
一個男生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嗨!你也來了?都說這個馬老師很有意思,當年曾辭職
下海南,做過億萬富翁,聽他講講外麵的事一定有趣。"
馬小鳳板著臉不予答理。
講座開始前,放著田震的流行歌曲《執著》。
馬奇走上了講台,眾學生鼓掌。錄音機裏的歌聲被及時關閉了。
馬奇擺了擺手,清了清嗓子,開始了講座:"同學們,我已經很久沒有站講台了。以前,我一心想離開這個講台,去外麵的世界幹一番大事。可什麼是大事呢?經過十來年的折騰,我才好象略有所知。大家都知道,我們知識分子上千年來都是受著'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古訓,可問題是,為什麼我們既兼濟不了天下,也無法獨善其身呢。我想從我海南時期的種種荒唐談起......"
馬小鳳的臉變色了。
馬奇正準備進入正題,王克突然帶著人進來了。
王克直接走到講台上:"對不起同學們,因為特殊原因,今天的講座取消了,請同學們都離開吧。"
教室裏頓時一片混亂。
馬奇臉漲得通紅,直到學生到散去才逼問王克:"你有什麼權力--"
王克笑嘻嘻地:"馬老師,你才回來,不了解有關規定,必須是有副教授以上職稱的人才有資格開講座,不管是哪個係都一樣,不相信你問問這位生物係的錢書記。"
馬奇冷笑一聲:"你以為能剝奪我講話的權利。"
"哎,怎麼這麼說呢?我隻是執行學校的規定嘛。有話回係裏去好好說嘛,別在人家生物係--"
"哼!"馬奇甩手而去。
小譚抱著一大包資料過來堆在馬奇桌上:"王主任交代,這些資料要趕緊整理出來。"王發易進來。
小譚連忙招呼:"老書記。"
王發易擺擺手:"我找馬老師談個話。"
小譚立即知趣地離開,還特意帶上了門。
王發易在馬奇對麵坐下,悲天憫人地遞給馬奇一支香煙:"別難過了,抓緊時間,弄本
專著,先把副教授給評上吧!今年的指標還有。"
馬奇搖了搖頭。
王書記連忙相勸:"冷靜點嘛,人在屋簷下。他原來還是我親手提拔的呢,現在提倡專
業化,係主任比書記吃香了,你看他對我都什麼樣。"
馬奇厭惡地:"管他誰吃香也休想騎我脖子上來,我不幹了!"
"哎!怎麼還這麼意氣用事?不幹你幹什麼?還去開公司呀?"
"我進山當山民,種茶養花去總可以吧?"
"什麼?你以為你是陶淵明啊?"
陳晨深思熟慮之後才對這位過去的學生開了口: "丁小麗,我想走了!"
"是因為丁貴琴?"
"不是。"陳晨說得很幹脆。
"那是為什麼?"丁小麗不解。
"你覺得是為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
陳晨苦笑:"你覺得我老了嗎?"
丁小麗十分奇怪:"為什麼這麼說?"
陳晨沉默了一會,歎了口氣:"丁小麗,這麼多年,我們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交流,現
在想走了,許多話恐怕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
丁小麗覺得陳晨十分嚴肅,不由正色起來:"有什麼話還不能對我這個學生說嗎?"
陳晨自嘲地笑了笑:"什麼學生不學生的,人一過二十便不分大小,誰是誰的學生還不
一定呢,當年我跟隨馬奇老師闖海南,親眼看他如何呼風喚雨,即便像我這樣一個旁觀者也覺得熱血沸騰,後來他一意孤行,受傷害的其實不止是他自己,也包括我們這些追隨者。"
丁小麗麵色沉重:"我知道,馬奇對不起你。"
"也談不上什麼對不對得起,是我自己跟錯了人。你知道嗎?後來我突然看好了你。"
"我?"丁小麗吃驚。
"對。馬奇隻是一個能令任何事情迅速膨脹起來的天才,你卻是一個能在任何生存狀態下創造奇跡的人。想想看,你做什麼事失敗過?"
丁小麗疑惑地看著陳晨。
陳晨沒注意丁小麗的反應,繼續說著:"說實話,當年我真希望你能借助何先生的力量成就一番事業,即便何先生離開之後,我仍然願意輔佐你。唉!現在看來,你也不是什麼真命天子。難怪窮人都唱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全靠我們自己。"
丁小麗啞然失笑:"我本來就是個普通人嘛,你怎麼--"
陳晨舉手打斷:"你知不知道,現在你做的事,按會計規則計算,三年算下來,你實際上是虧損的。用這種原始的方法種茶,充其量也隻能算是綠化了山頭。"
丁小麗正色地:"是呀,至少我們讓這些山頭綠了,讓那麼多鄉親找到飯碗了,還有,隻要我們踏踏實實地幹下去,肯定是一年好過一年,你沒看到這種希望嗎?"
"我再也不會拿希望當飯吃了,早知道你是理想隻不過是一年折騰個十萬八萬的,我是不會陪你在這裏傻幹的。"
"你說我胸無大誌?"
"丁小麗,你想想,當年你是怎樣逃出山村的?費了多少周折,吃了多少苦頭?那才是真正的你,讓我欽佩的女孩。"
"我,其實,那隻是--"
"知道我離開這個山村發的誓言是什麼嗎?我今生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至少不是現在這種方式,我陳晨也算闖蕩半生了,到頭來就是回到山裏來綠化山頭?丁小麗,和我一起走吧!"
丁小麗睜大了眼睛:"走?去哪?"
"我想好了,現在最有前途的行業是IT業,為此我已經做了準備,先化一年時間進修電腦,同時到股市上去挖一桶金,然後開個網絡公司。我就不信,憑我們倆的能力,就創不出一番事業來!"
丁小麗搖頭。
陳晨歎氣:"我就知道說不動你,看來我缺的就是馬老師那種煽動力。說實話,我已經有了一份創業計劃,隻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來創業,如果你相信我,不出一年,你會慶幸自己的選擇的。"
丁小麗誠懇地:"陳老師,我是個女人,沒有你們男人那種大誌。你能有今天這樣的狀態,不再像我剛見到你那樣的自暴自棄,我就很慶幸了。如果你現在就走,我也決不會怪你。"
"你放心,我會把現在手裏的工作善始善終地做完再走的。'
"謝謝。"
"還有,如果將來有一天,你又像當年一樣找到跑出山村的信心,請一定來找我,我會以最好的位子來接納你。"
丁貴芬拍手歡叫著從外邊衝了進來:"大姐,快來看!!"
"看什麼?"丁小麗糊裏糊塗地被丁貴芬拉出了門。
小和尚躊躇滿誌地從嶄新的黑色桑塔納上下來,衝著姐姐直樂。
"我回家看媽媽了!"小和尚說到媽媽兩個字,粗裏吧唧的男人也眼含熱淚:"姐,你也
一道去吧?"
丁小麗一看當然是喜不自勝,熱淚盈眶:"陳晨,你來看,是小和尚,他終於開回黑殼子汽車來看媽媽了!"
"你看著,我也不會比小和尚差!"陳晨說罷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望著陳晨的背影,小和尚對滿臉惆悵的姐姐嘀咕道:"你別說,比起馬奇,這個男人還可能有點出息!"
小和尚開著黑色桑塔納上載著丁小麗、丁貴芬上汪月花的墳。走到山腳下才發現無法把車開到墳頭上去。
小和尚走下車來,望著遠處茶園裏汪月花的墓。
丁小麗過來勸他: "行了,你把黑殼車子開進了村,不就是讓媽看見了嗎?"
"不行!"小和尚咆哮著搬石頭墊路。
"這樣幹什麼時候能弄不出條路來?"丁小麗說。
"反正我一定要把車開上去給媽媽看,你去忙你的吧。"又手指丁貴芬一副霸氣十
足的模樣說:"你陪我一起修路,要是敢跑的話,立馬休掉你!"。
小和尚光著膀子和丁貴芬挑燈修路。
丁小麗送來了熱湯飯。
小和尚終於把車開到了母親的墳頭,一通鞭炮之後,小和尚伏地大哭,磕了三個響頭後,開始了他很特別的祭詞:"老媽,是我,小和尚來看你了。我沒跟你瞎吹牛,黑殼的汽車,就在你麵前!城裏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我也不是偷也不是搶的!是我一塊一塊垃圾撿回來的!你沒坐上那不能怪我!我馬上又要回城裏去撿垃圾了,我要再掙了錢就蓋一座大樓,讓你躺在這裏也能看見!"小和尚回顧丁小麗問:"姐,你有什麼話要說?"
"你替我說吧,就說山頭綠得差不多了,沒人指著鼻子罵我們了!"
小和尚果真學說了起來:"老媽,聽見沒有?山頭綠得差不多了,沒人指著鼻子罵我姐了!"又問丁小麗,"那你不說你接下來幹什麼?"
問得丁小麗茫茫然:"幹什麼?我就在這陪媽。"
小和尚又學說道:"小和尚蓋樓,姐在這陪媽!"
又到了一如平常的忙碌時候,丁小麗正在灶台上炒菜。小妹在廳堂招呼客人點菜,泡
茶。
馬奇一進門,小妹以為看花了眼。隻見馬奇像一般客人一樣落座了,小妹也不知該不該像對待其它客人一樣給馬奇先泡上一杯綠茶。見馬奇坐下後拿出一本書來讀,小妹決定還是該先泡茶送去。
"你吃飯?"小妹猶豫著問。
"對,吃飯。"
丁小麗把炒好的菜裝上盤,沒見小妹,就自己送到外間,看到了馬奇!楞在了原地。
"想吃什麼?"小妹對著菜單問。
"一個青菜一條魚!"馬奇點著和當年一樣的菜。
"哐啷"一聲,丁小麗手裏的菜盤落在了地上。
馬奇扭過頭來看著丁小麗。
"你怎麼來了?"丁小麗小心地問。
"來找我老婆,行嗎?"
,馬奇和李教授走來,眾茶農恭敬地向他們打招呼。馬奇一一揮手致意。
李教授摘下一片茶葉觀察著:"還是你行啊,硬是從故紙堆裏推論出'霧裏青'的標準。"
馬奇故做謙虛:"碰巧碰巧,這個標準還不是要得到你們這些專業權威的認可嘛。"
"我上次就說過,你幹脆就到我們係裏來評教授算了,恢複'霧裏青'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絕對排得上本係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兩人走到茶棚下,馬奇問茶農:"丁經理呢?"
茶農連忙搬來一張凳子:"哦,這幾天丁經理不太舒服,就沒上山。"
馬奇指了指凳子,半開玩笑的:"李教授,山裏沒沙發,將就著坐吧。"
"還是馬老師坐吧,我得去再采幾個樣本,帶回去按照你推論的標準再做個詳細化驗分析。"李教授說著就匆匆走了。
馬奇坐在凳子上,眯著眼,舒服地享受著陽光。
茶農遞過一塊毛巾。
馬奇擦了擦臉,點上煙,又扔給茶農一隻:"還是你們這的水土好哇。"
"那就請馬教授在這多住些日子。"
"我不是什麼教授,也不稀罕,這輩子,我就希望在這兒曬曬太陽。"
店堂裏空蕩蕩的,丁小麗一個人望著桌上的早飯幾乎一口沒動。
李教授進屋來:"小丁!怎麼沒上山呀?"
"哦,有點不舒服,沒關係的,您坐。"
李教授坐了下來,有些試探地:"馬奇這次回來,沒有什麼--特別的吧?"
"他又有什麼事了?"
"唉!不說也罷,你就比如他這次是回家療傷吧。"
丁小麗點點頭,平靜地:"我知道了。"
李教授又歎了口氣:"你真的知道嗎?他又辭了工作,小鳳也跟他鬧翻了,休學去了西藏。唉,這都是怎麼回事呀。我該走了,過一陣子再來看他。你也多保重。"
李教授前腳出門,丁貴琴後腳就進了門:"哎?怎麼到現在還沒吃飯?"
丁小麗搖搖頭:"不知怎麼搞的,就是不想吃。"
"我看你臉色可不太好,要不要找個醫生看看?"
丁小麗連忙又擺手又搖頭。
"要不,我給你泡杯茶?"
丁小麗"哇"的一聲跑到灶台邊嘔吐。
丁貴琴連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遞毛巾。
丁小麗嘔了幾下也沒吐出什麼來:"我一聽見茶葉就惡心。"
丁貴琴懷疑地看著丁小麗:"你是不是懷上了?可真快呀。哎,他還不知道吧?"
"不許胡說啊。"
丁貴琴笑得有點不正經:"怕什麼呀?他才來就懷上了,難道還能是別人的?"
"你敢胡說一句,立即開除你!"
丁貴琴吐吐舌頭:"這麼凶幹什麼嘛?人家不說就是了。"
丁小麗歎了口氣:"你不明白,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他孩子的事。"
丁貴琴看了看門外:"噓!他來了。"
"小心你的嘴!"
馬奇進門,一屁股坐在二十年前他坐過的位子上:"餓死了,有飯吃嗎?"
丁小麗來到他身後:"一盤魚,一盤青菜?"
馬奇點頭:"以前我也是坐這個位子上的。"
"看起來,一切都沒變。"
馬奇轉過身來看著丁小麗:"有一點變了,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吃飯。"
丁小麗強壓著反胃,感動地:"好!我們一起吃飯。"
馬奇環顧四周:"真是生機勃勃啊,小麗,這些綠色是你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