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娘,你是我的親娘
一輛出租車停在街上,一位穿紅棉襖的長發女孩從車上走下來,掏出錢包正要付車資,突然從街邊衝過來一個十二三歲衣衫襤褸的小男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奪過女孩手中的錢包,撒腿就跑。誰知那女孩的男朋友此時正在街對麵等著女孩,見狀,忙斜刺裏衝出,追上小男孩,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接著又用鞋尖在他身上連踢數下,那小男孩臉上手上頓時又青又紫,滲出鮮血來。但他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隻用仇恨的目光瞪視著那個得理不饒人的男人和四周那些表情冷漠的看客。
那男青年打夠了,這才恨恨地朝小男孩臉上啐了一團口水,搶回錢包,挽著女友揚長而去。周圍看熱鬧的人都認出這小男孩是這一帶街上的慣偷,見他被“嚴懲”,非但不覺可憐,反而還幸災樂禍地議論了一陣,這才漸漸散去。圍觀的人一走,夜幕降臨的大街上便隻剩下一個血跡斑斑躺倒在地的瘦削少年。
這是發生在長沙街頭的一幕。那個因搶劫而被打得躺倒在地、用仇視的目光看人的少年,就是我。那年我十二歲。
當時已近年關,天氣十分寒冷,人們都已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而我卻仍然穿著一件從垃圾堆裏撿來的破襯衣,躺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那種冰冷刺骨的感覺就像有一把把冰刀在剮我身上的肉一樣。我知道我不能這樣睡下去,否則就會凍死在街上。我忍住鑽心的疼痛,掙紮著從地上爬起,朝不遠處的一個橋洞走去。
剛走兩步,忽聽身後有人輕輕叫了一聲:“曉勇。”我一怔。“曉勇”是我的學名,除了爹娘和家鄉的親戚鄰居,就再也沒人曉得。我回頭一看,隻見身後站著一位三十多歲的陌生女人,穿著粗布棉衣,皮膚很黑,但她的眼睛卻很明亮,很親切。她見我回頭,忙又提高聲音叫一聲:“曉勇。”我揩揩嘴角的血跡,呆呆地看著她,滿臉疑惑。
她卻忽然激動起來,上前兩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驚喜地問:“你、你真是曉勇?你的老家在益陽南縣牧鹿湖鄉吉祥村3組,你是八八年農曆正月二十六出生,今年十二歲,你額頭上這個瘤疤是小時候你爹抱著你摔的,你的名字叫曉勇,是不是?”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沒認錯人,我的確就是她說的那年正月二十六日出生於南縣牧鹿湖鄉農村的曉勇。在我出生剛滿一百天的時候,脾氣火暴的爹懷疑娘有外遇,把娘痛打了一頓。娘氣不過,拚命反抗,順手抄起牆角裏的柴刀捅進了爹的肚子。結果爹死了,娘也因犯故意殺人罪被判了死刑。家裏出事之後,迫於輿論的壓力,我唯一的至親二叔收養了我這個尚在繈褓中的孩子。二叔二嬸說我是殺人犯的兒子,是一顆災星,打小就對我沒有好臉色。在我五歲那年,嬸娘將我以一千元的價格“租”給村裏的二流子孫麻子帶去益陽街上賣花。在益陽,孫麻子根本就不把我們這群“租”來的孩子當人使,打罵罰跪是常事,一天賺不到五十元錢休想吃飯,有病也不給治,死活隨便。過了兩年,七歲的我再也受不了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就和一個叫鐵頭的小夥伴一起逃了出來。結果不幸的是,鐵頭被他們抓了回去,打斷了一條腿,而我卻因躲在一家錄像廳裏逃過一劫。我不敢再在益陽逗留,爬上了開往省城長沙的火車。到了長沙,舉目無親的我便開始了偷雞摸狗的“混混”生涯。沒想到這一混,便是五年時間。這五年來,聽慣了別人叫我“小偷”“扒手”“小流氓”,而我的學名,卻還是第一次聽人叫起。我以為她是我家鄉的親戚或鄰居,就從上到下打量她好幾遍,卻還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不由得怔怔地望著她,疑惑地問:“你是……”
“我、我……”她也怔怔地瞧著我,忽然眼圈一紅,流下淚來,“曉勇,我是你娘呀!”
“我娘?”我睜大眼睛警惕地後退一步,“你騙人,我娘被判了死刑,她早就死了。”她流著淚說:“孩子,你說得沒錯,當初我殺死你爹之後,的確是被判了死刑,但卻是緩刑,你二叔他們沒搞清楚,以為我被槍斃了,其實沒有。我坐了兩年牢,由於表現好又減為無期徒刑,再減為有期徒刑,去年四月份就刑滿出獄了。出來之後,我第一件事就是回吉祥村找你,可你二叔說你跟孫麻子去了益陽。我又趕到益陽,孫麻子說你幾年前就偷了他的錢跑了。後來我聽說有人在長沙見過你,我馬上又坐火車趕到長沙,在長沙街頭披星戴月找了你八個月,總算老天有眼,讓娘認出了你額上的這個瘤疤。”她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我的額頭,“你出生剛滿一百天便與娘分開了,若不是額頭上的這個‘記號’,娘也認不得你呀。”
我的心口忽然怦怦直跳,走上小半步,仰頭望著她,怯怯地問:“你、你真是我娘?”自從家裏出事之後,爹和娘留下的唯一一張結婚照就被二嬸付之一炬,打從我記事起,我就沒見過我娘。
她揩揩眼淚,點點頭說:“傻孩子,我真是你娘範紅霞呀。你右邊大腿上有一塊銅錢大小的胎記,這事除了你爹和二叔二嬸,就隻有你娘知道,對不對?”
看著她那親切關愛的眼神,我不由得自主地點了一下頭。原來我娘還活著,原來我不是孤兒,原來這世界上還有一個最疼我愛我的人,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就在這一刹那,我忽然感覺到幸福離我竟是如此之近。我忍不住張開雙臂,撲進她懷裏,哭喊道:“娘,娘,你真是我娘……”
娘緊緊地抱著我,一任我激動甜蜜幸福的眼淚打濕著她的衣衫。而我也感覺到,娘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一串串淚珠掉落在我脖子上,溫溫的,濕濕的。
當我擦幹眼淚,不好意思地從娘懷裏抬起頭來時,這才發現娘的身後還站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小姑娘,看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娘向她招招手,她便走了過來。娘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她說:“她叫翠翠,十歲時沒了爹娘,一直在火車上要飯,我在來長沙的火車上病倒了,多虧她照顧我,後來我就收養了她做幹女兒。她比你大一歲,快叫姐姐。”本來孤苦無依的我一下子不但多了一個娘,還多了一個姐姐,心裏快活得開了花,可扭扭捏捏地,就是不好意思開口叫“姐姐”,倒是翠翠一點也不害羞,笑一笑,拉住我的手說:“弟兒,咱們回家吧。”娘找到我之後,並沒有帶我回老家吉祥村,而是帶著我和翠翠來到了沅江一個叫扇子拐的村子裏。原來娘早已猜到我不想再回吉祥村,其實她也不想再回到那個傷心之地生活,所以她在尋找我的時候,有一天經過沅江,見這裏環境不錯,就征得周圍村民和村主任的同意,在這個叫扇子拐的小村子裏建了三間土磚屋,打算找到我之後便到這誰也不認識我們的新地方安家。我就換上新衣服,跟娘回到了這個新家。村子裏的人很好,雖然不大明白我們的來曆,但還是熱情地接納了我們。村裏的年輕人多半外出打工去了,許多田地都撂荒在那裏沒人種。娘就去央求村主任,分了五畝地給我們,兩畝旱地,三畝水田。娘說伢兒一定要讀書才能有出息。過完年以後,娘就湊了一些錢,把我和姐姐送去村完小讀書。姐姐以前讀過四年級,所以直接插班進五年級就讀即可。而我卻從來沒有摸過書本,隻能從一年級讀起,但一年級要秋季才能招生,現有的一年級課程已經學到下半學期了。娘咬一咬牙,說落下的課娘幫你補上。還是讓我插班進了一年級。
娘的學曆是高小畢業。她一邊幹著農活操持著這個百廢待興的家,一邊利用晚上的時間給我補課,姐姐也不時在一邊幫腔,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終於將我落下的一年級一學期的課程全都補上了。期末考試時,我得了個雙百分。娘高興得像中了獎似的,煮了兩個雞蛋獎勵我。
但我卻高興不起來。我告訴娘說我不想讀書了,娘問為什麼,我沉默了半晌才甕聲甕氣地說同學們都笑話我。原來跟我同班讀書的都是一些六七歲的小孩子,學校裏還從沒有過我這麼大的一年級學生,所以每次放學回家都有一些高年級的學生(低年級的學生怕我打他們,所以不敢取笑我),跟在我屁股後麵笑我“十二歲才啟蒙,真是丟死人”。我一氣之下,便想棄學。
娘歎口氣說:“唉,都是娘耽誤了你。不過你不用灰心,娘會讓你趕上人家的。”第二天,娘借來了小學二年級的課本幫我補習,暑假結束,二年級的課程我已全部學完。到了9月1日新學期報名時,娘讓我跳了一級,上了三年級,次年又跳到五年級,接著讀完六年級。十五歲的我考上了初中,這時姐姐已讀到初中三年級,於是給我補課的老師又變成了姐姐。
不知是我年紀較大、心智比較成熟,還是有過在外流浪受盡欺淩的經曆,使我更懂得珍惜機會,抑或是娘對我督促有方的緣故,總之這些年來我一直加倍地努力學習,無論怎樣跳級,學習成績總能保持在全班前三名。在娘的嚴厲管教下,我那從小便養成的小偷小摸的“小混混”習性也完全改正了。
而我們的家,在娘沒日沒夜的辛勤操持下,也渡過了難關,漸漸好轉起來。先是旱地裏的棉花豐收還清了剛搬到扇子拐村時借下的外債,接著又養豬養牛喂鴨子,積攢了一些錢,蓋了磚瓦新房。但過度的勞累,卻使娘過早地衰老了,四十歲不到的人,就白發斑斑,蒼老得像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大娘。更要命的是,以前家裏經濟拮據,無錢買魚肉葷菜,娘就挽起褲腳下河溝摸魚蝦給我們姐弟倆改善生活,大冬天的娘凍得直哆嗦也要下水,結果落下了一個一遇刮風下雨天便腿疼的風濕性關節炎的毛病。
初一下學期的一個星期天,天氣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寄宿在同一所中學讀書的姐姐和我結伴回家,卻發現娘不在家裏,知道她一定是下地幹活去了。懂事的姐姐便做好午飯等娘回家。誰知一直等到下午兩點鍾,仍不見娘回來。我和姐姐都急了,順著自家田地一丘一丘找過去,終於在一塊棉花地裏找到了娘。卻見她正口吐白沫,倒在田埂上不省人事,旁邊倒放著一隻打農藥的噴霧機。我和姐姐束手無措,嚇得大哭起來。
正好同村的金輝叔從小路上經過,見狀二話沒說背起娘就往村醫務室跑。醫生給娘檢查了一下說是噴灑農藥時中了毒,加上天熱中暑,所以昏死過去,要立即實行搶救。三個多小時後,娘終於睜開了眼睛。
我和姐姐早已哭成一團,一齊跪在娘的病床前說:“娘,我們不讀書了,我們幫您幹活,您太辛苦了。”娘聽了把眼一瞪,掙紮著坐起,啪啪兩聲,給了我和姐姐一人一巴掌:“你們怎麼這麼不爭氣?娘這麼辛辛苦苦還不是為了供你們念書上大學,將來有出息?你們是不是想氣死我?”說完,娘也流下淚來。“娘。”我和姐姐一齊抱住娘,止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從此之後,我和姐姐再也沒有提起過棄學的事,隻是下定決心好好學習,將來加倍報答娘。
又過了一年,經向學校提出書麵申請,我再跳一級,由初中一年級直接進入初中三年級學習。而姐姐也在這一年考上了市裏的師範學校。我知道以姐姐的成績,完全可以念高中上大學,但她為了能早點從學校畢業參加工作,減輕家裏的經濟負擔,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讀中師。
中考已悄然臨近,班級裏的學習氣氛驟然緊張起來。五一節那天,學校放假,同學們都回家去了,我卻留了下來,照常複習功課。我知道自己是跳級生,好多初中一、二年級的知識都掌握得不牢,若想考出好成績,唯有比別的同學多下功夫。
晚上十點鍾,學校熄燈鈴響了,我趕緊從四樓教室走下來,剛下到三樓,忽然感到頭昏目眩,眼前一黑,竟一頭栽倒,從樓梯間滾了下來,額頭剛好碰到水泥牆角,用手一摸,黏黏的,竟是血。我連驚帶痛,竟然昏迷過去。
直到夜裏十二點多鍾,學校巡夜的保安才發現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我,急忙將我送到校醫務室包紮止血後,又緊急送往醫院。與此同時,學校連夜打電話到扇子拐村,通知我娘。
娘騎自行車趕到時,正是淩晨三點多,此時的我頭痛欲裂,時昏時醒,仍然處在迷迷糊糊的半昏迷狀態中。娘緊張地向值班醫生詢問我的病情,醫生說我是貧血加上學習用功過度,引起頭暈,以致摔倒,加之額頭被撞了一條一寸多長的傷口,失血過多,所以情況很不穩定,得立即輸血才行,但是我是O型血,而醫院正缺這類血液。最後,醫生對娘說:“情況緊急,你看能不能從你身上輸一點血給他?”娘聽了,忙說:“輸我的血?可、可我也貧血呀。”醫生便不做聲了。最後還是聞訊趕來的班主任挽起袖子獻了三百毫升的O型血給我。
三天後,我返校上課,班主任問我:“你娘她……是你的後娘吧?”我說:“不,她是我親娘。”班主任搖頭說:“真沒見過這麼自私的親娘。”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不由臉色一紅,怔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如果說娘拒絕輸血救我隻是令我感到大惑不解的話,那接下來發生的這件事,卻在我年少的心裏投下了一片陰影。
那是一年臘月,此時我已順利考入市重點中學一中就讀。臘月中旬,我和姐姐都放寒假回家。過小年那一天,姐姐突然病倒了,不但惡心嘔吐,腰痛乏力,而且眼瞼浮腫,全身水腫,起不了床。娘急了,把姐送到村醫務室,那個半路出家的赤腳醫生稍微檢查了一下,就皺著眉頭說:“隻怕是尿毒症呢。”娘不明白尿毒症是啥病,隻一個勁地問:“嚴不嚴重?咋個治?”醫生看娘一眼說:“如果真是尿毒症,那就麻煩了,得換腎呢。”
“換腎?”娘嚇了一跳,急忙抓住醫生的手說,“醫生,你再幫忙仔細檢查檢查,如果真要換腎,就換我的吧。”醫生搖頭說:“你?那可不行,她是你收養的孩子,你倆不相匹配的。”“不,不是。”娘情急之下扯住醫生不放,“她、她是我親生閨女,不信你可以檢查,她真是我親生閨女……”“娘……”躺在病床上的姐姐看看我,又不滿地瞧了娘一眼。娘想起什麼,囁嚅著不說話。醫生說:“這裏設備少,我還不能確診,你們還是帶她去大醫院看看吧。”
一到市人民醫院檢查,姐姐患的隻是急性腎炎,並沒有村裏醫生說的那麼嚴重,住了幾天院,就回家過年了。
但是這個春節,我卻過得一點也不踏實,娘那句“她是我親生閨女”的話一直在我耳邊縈繞,揮之不去。姐姐不是娘在火車上收養的幹女兒麼?怎麼又變成娘的親生女兒了?娘為什麼要騙我呢?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呢?我再也無法在家呆下去,正月初三,我收拾了幾件衣服,就離家出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總之離開這個陷阱一樣的家就行。
四天之後,姐姐在鎮上一家網吧裏將一身邋遢的我揪回了家。娘一見我,氣得不行,舉手要打,我把臉一揚說:“打吧,打死我吧,反正我不是你兒子,你也不是我娘。”娘的手定在半空:“胡說,我咋不是你娘了?”我看看她,又看看姐姐,氣呼呼地說:“我、我沒有你這麼不要臉的娘。”娘聽了,直氣得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姐推了我一下說:“弟,你說什麼,這幾天娘為了找你,把腿都摔骨折了。”說著挽起娘的褲管,我看見娘的小腿上果然綁著石膏。我心裏隱隱生痛,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已經收不回來了。娘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好,曉勇,你說娘咋了?娘咋就不要臉了?”說這話時,娘的聲音竟微微有些顫抖。
我忽地激動起來,指著姐姐質問娘:“她不是你撿回來的嗎?咋又變成你的親生女兒了?你不是隻有我一個親兒子嗎,咋又冒出這麼大個閨女來了?為什麼我受了傷讓你輸點血救命都不行,而她病了,你卻肯為她換腎?你根本就沒把我當親生兒子看,是不是?她是你跟誰生的女兒?難怪爹當年說你在外麵……不守婦道,原來你真的、真的……連女兒都跟別人生下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自己做了對不起爹的事,被爹發現了竟然向自己的丈夫舉起了屠刀……你、你好狠心!還有,你說你被法院判了死緩,後又改為無期,再減為有期徒刑。可我上網查過《刑法》了,對於你這種情況,即便是減刑,也至少要坐上十五到二十年牢,可你卻才坐了十一年牢就出來了,這是為什麼?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是在監獄外麵幹活時偷偷逃跑出來的,是不是?是不是?”心情激蕩之下,我一口氣將這些天來一直困擾在我心中的疑慮連珠炮似的全說了出來。說完,我氣喘籲籲地盯著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