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彙黃河,中有無定;四水集無定,內含大理。”大理河流入無定河的交彙處,即為陝北重鎮綏德。由綏德出發,沿大理河上溯百餘裏,岸北有座古鎮名曰“周家濺”。再上行約十華裏,南岸有吳家岔一村,入岔進溝五裏,即是馬文瑞的出生地:高坪鄉馬家陽灣村。高坪當年雖歸米脂縣管轄,卻屬綏德水係。陝北高原,河川村鎮,通連盤結,猶若大樹繁冠。馬家陽灣村,正是那萬千枝梢間平平凡凡的一葉。
1988年仲秋的一天,陽光很好,草木蔥蘢,年已七十有六的全國政協副主席馬文瑞,頭戴一頂故鄉農民在山裏勞作時戴的那種柳條草帽,奮力登上陽灣村腦畔山。當他站立在高高的山峁上,俯視這個多少年來一直夢縈魂繞的小山村,一股異常親切的感覺湧起在心頭。對麵那座獨立的小山,記得是叫廟峁山吧,山頂上的小廟和老榆樹還在。腳下的黃土中,安葬著他的先祖。最使他難以忘懷的是他那早逝的母親和慈愛的老祖母,還有那力主讓他念書識字的精明的祖父。當年那座溫暖的四合小院還在。鐫著一個“福”字的青磚影壁前麵那座雕工精致的小門樓雖已很破舊了,卻還頑強地挺立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當初是怎麼想起躲進那門樓頂上低矮的閣樓裏埋頭讀書的。有一年暑假,他幾乎每天都帶著自己喜歡讀的書,在那陰涼通風的閣樓上度過。他入癡入迷地讀著書,起初並不曾仔細觀察周圍的環境,並不曾注意到那積滿塵土、布著蛛網的角落裏堆積著什麼。他就那麼如饑似渴地讀著書,忽然一陣小風吹來苦澀的氣味,是他曾經聞習慣了的那種十分熟悉的氣味。他立刻想起了已經病逝的母親,母親吃過的中藥渣堆積在角落裏。他很傷心,從此再也沒到閣樓上去過。
往事如煙。總有那麼一些貌似細碎的事情銘刻在腦海裏,結成胸中的塊壘。
眼下這個極普通的偏僻山村周圍,生長著一排排粗壯高大的山楊樹和毛頭柳。他已經記不大清那幾株冠蓋如傘的老槐樹當初是否就有。那枝葉像一團團綠色的濃雲霧氣,凝結在山灣溝渠裏,在蒼黃的色調上點綴出縷縷生機。陝北山區的地形就是這樣,一座連著一座的土丘重重疊疊,其間曲曲折折流淌著的山泉水,像是由數不清的母親的乳房中溢出的乳汁,滋養哺育著一切生命。正是這無數涓涓細流,彙集成大大小小的河川。堅籾的土地經曆了千百年的衝刷和淤積,形成了特殊的地貌,渾圓高聳的梁峁,開闊的川道,狹窄的溝渠和仿佛被無形的繩索勒出在土原深處的拐岔。祖祖輩輩,川道裏的人家在川坪上耕耘,溝渠裏的人家在山窪上播種。居住在拐岔裏的人們,隻有爬上高高的幹山屹塔,用加倍的心血和汗水,澆灌和收獲賴以生存的五穀雜糧。馬家陽灣村就是這樣一個苦焦的拐岔小山村,貧窮與辛勞像兩根套繩,緊緊束縛著鄉親們,拖著沉重的光景,一代一代艱難前行。
20世紀初,即馬文瑞出生的1912年前後,顢頇的東方睡獅開始覺醒,山外的世界翻天覆地。統治中國二百六十多年的清朝帝國被推翻,中華民國宣告成立,孫中山先生就任臨時大總統。驚天動地的大事變,波及到了他的家鄉一帶。周家檢鎮上的哥老會眾和十裏鹽灣的鹽工共計四五百人結成民軍,在三皇峁月台寺聚集,由鍾毓秀、欒茂升帶領,身穿白衣,手持大刀,直奔綏德州造反。一路聲勢浩大,應者雲集。知州聞風藏匿,綏德城遂被民軍所占。後因輕敵麻痹,知州乘機組織官兵反撲,鍾毓秀被殺,欒茂升危難中由城中水洞逃出,民軍潰敗。
馬文瑞即生於這個大變大亂之年。
當時陽灣村僅有二十幾戶人家。除了一戶姓郭,一戶姓楊,其餘都姓馬。陽灣村子雖小,在童年的馬文瑞眼睛裏,卻是一個很大很神秘的世界。
村裏的石窯和土窯,集中在一麵朝陽的半山坡上。他家的窯院大致位於村子的中心。這座比一般農戶較為講究、其實並不高大富麗的建築,在幼年的馬文瑞看來,比老人們講古朝時常常提念的“天子龍廷”、“金鑾寶殿”還要宏偉。由那巨大的石條幫畔、碎石嵌鋪的斜坡甬道上去,拐過一個直角的門台,就是那座磚木結構的高脊門樓了。這種兩麵流水的挑簷兒傳統建築,在他的家鄉一帶稱之為“龍門樓”。這是富貴人家的標誌。而龍門樓子的大小高低,則又暗示著富裕和尊貴的程度。從他家的龍門樓看,顯然還算不上大富大貴,隻是一個小康之家的水準。門礅、門框、屋脊、瓦當,雕刻著金獅麒麟,樣雲龍鳳。這在當時偏遠山村裏,卻已是很不尋常。門楣上的匾額刻著“樹德務滋”四字,顯示出主人的知書達禮和道德追求。加之門楣上的閣樓正麵,懸著一塊巨大的木牌匾。匾上“公務勤勞”四個書寫考究的金色大字格外引人注目。走進大門,繞過影壁,是一線麵南的五孔正窯,窯基抬起約兩尺餘高。東西兩側各有三間廂房。門樓兩邊的高圍牆下,一麵是倉房,一麵是牲口棚圈,形成一個很對稱也頗講究的農家四合小院。這種蓋造格局在清末民初的陝北農村是很時興的。在地處窮鄉僻壤的馬家陽灣襯更是首屈一指。馬文瑞便出生於這座小院靠西的那孔石窯中,並且在這裏度過他童年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