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這是一個人丁興旺又正值興盛的小康之家。精明能幹的祖父馬沼蘭主持著家政。一家老少的四季衣著是講究體麵的;一日三餐的飯食也是不用犯愁的。當馬文瑞剛剛咿呀學語時,正是來年的夏季,被莊稼覆蓋著的山野充滿了生機。漫長的白日裏,午飯後大家聚集在影壁下乘涼,一家之長的祖父,總喜歡抱著小孫子逗樂兒。全家除了性情怪僻的父親,所有的人目光都注視著他。
“文瑞,你看那明豔豔的是什麼?”祖父性情溫和,很喜歡小娃娃。他指著龍門樓上懸掛著的牌匾問。聰明的文瑞仰起頭看到了那隻金宇大匾,竟出人意料地回答道:“是花花。”平日溫順靦腆、總是一聲不響的小娃娃,一句話把大家逗樂了。
祖父笑著說:“不對,那是字。”“那是字。”不滿兩歲的小孩子顯然對爺爺的話很有興趣。
“公務勤勞。”祖父拉長聲調,像唱歌一樣念道。
“公務勤勞。”文瑞竟然也跟著念出了聲,一雙眼睛瞪得格外認真。那情形使大家都斂了笑。平素最疼愛他的母親和祖母顯然都很感動,兩人慈愛的眼睛裏閃著潮濕的光亮。連平時總陰沉著臉的父親馬彥舉也忍不住咧開咬著旱煙鍋的嘴笑了。
“樹德務滋。”“樹德務滋。”爺孫二人一唱一和,像私塾裏的先生教學生認字一樣。小孫兒顯然透出的那股靈氣使祖父大為高興,便對蹲在影壁下抽煙的大兒子馬彥舉說:“聽見了沒,你這兒子心靈著哩;趕明兒長大要操心供娃娃念書。”馬彥舉悶著頭隻管抽旱煙,並不說話。母親和祖母顯然很著急。大家清知,他雖不說話,心裏念叨的無非還是那句口頭禪:三十六行,種莊稼為王,念書又不能當飯吃些。”馬文瑞的祖父,時已年過半百,是個滿頭銀發、目光裏總是充滿熱情的精瘦敏捷的老人。他生於清朝同治年間,當初家境十分清苦。在他年輕的時候,就雄心勃勃率領兩個兒子硬是在幾坰山梁薄地上,創立起一份子很令村人仰慕的家業。那是一個農民最值得向世人炫耀的業績。到馬文瑞出生的時候,馬家的家業己經相當厚實。有一百多坰山地,一群羊,還有牛驢,並在周家險鎮上開辦了字號為“公盛源”的小商店。這意味著一戶祖祖輩輩專事農耕的農民,開始轉向兼營他業。發家致富的路子頓然廣闊起來。農商兼營,農事忙不過來,就雇兩個長工。“公盛源”的掌櫃馬沼蘭,成了方圓數十裏有頭麵的人物。加之他一貫為人耿介公道,辦事好講義氣,被譽為馬家陽灣村的一條好漢。於是本村乃至周圍各村遇有兄弟分家、鄰裏鬧事的,就會有人提議:“找公盛源掌櫃的論理走!”由於他心正理端,人情練達,處理鄉間事務較有辦法,便被推選為米脂西南區所屬小部溝小區區長。幾年之內,頗有政績。縣長便差人敲鑼打鼓獎他一塊題著“公務勤勞”的金字大匾,用以讚揚馬分區長的勤於民事、忠於職守。“公盛源”家,自然也就成了上下川很有名的體麵人家。這當然己是清末民初年間的陳年舊事。
“聽說如今民國了,皇帝被人趕出了金鑾寶殿。”村裏不識字的農民們半信半疑地傳說著這個也說不清是福還是禍的消息。顯然,辛亥革命的狂濤巨瀾,給予這個偏遠小山村造成的衝擊並不那麼強烈。也有外出趕腳馱鹽的人回來說:“民國年不興男人留辮子。”但為了慎重起見,馬家陽灣和周圍許多村子的大多數人,腦袋後麵仍然拖著那條豬尾巴似的辮子。
那時候,山裏的許多農家都種著罌粟。那是當地農民最可靠的一種經濟作物,但同時許多人也染上了吸食大煙的陋習。罌粟給貧困的農民帶來了發財的夢想,也帶來了災難和痛苦。許多人因此付出了健康失去了勞動的能力,隻有賣兒典地、傾家蕩產。為人處事極講分寸的馬沼蘭,也抽著大煙。好在他有節製,抽煙嚴格限量,絕不多抽一口。正像他也好喝燒酒,卻把握著自己,從不喝醉。這個舊時代精明能幹的農民,由他身上體現出來的美德和陋習,大約也恰巧是他的小康封建家庭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