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目光裏都暗含著感動。那些有娘卻沒有雞蛋吃的小夥伴們,都用羨慕的眼光看他。幾十年後,回想起童年的往事,他還深情地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失去了母親,但並沒有失去母愛,我的母愛來自老祖母無微不至的關照和撫育。”幼年喪母的孤獨和痛苦,漸漸在祖母的溫存疼愛中消失了。每天晚上,他都依偎著祖母躺在溫暖的炕上。祖母有時紡線。紡車的嗡嗡聲像一曲動聽的歌謠。他聽著聽著,睡著了。當他睜開眼睛,窯窗上己經照耀著陽光。更多的時候,祖母就著油燈做計線,多數是給文瑞做鞋縫衣哩。她總是讓文瑞的衣服穿得整齊幹淨,哪怕是一塊補丁,也要縫得平平整整。她為他做針線,像當年做嫁妝繡花一樣精心,由此養成的整齊幹淨的習慣,影響了文瑞的一生。

祖母疼愛文瑞,他也很懂事理。小小年紀,從來不同小夥伴們鬥陣。三四歲的時候,走路摔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來,用手拍打身上的土。祖母看不見紉針,他幫祖母紉。大嫂推碾磨,他用一根柳條子幫著吆驢。秋季院子裏晾著新打的糧食,他就一刻不停地幫著祖母驅趕那些溜進來偷吃的雞。失去母親的文瑞,仿佛一下子長大了。他的眼睛裏,總有許多要幫著大人去做的活兒,遊戲的樂趣漸漸淡漠了。祖母總是誇他,從來沒有訓過他一句。

生活中的樂趣還是有許多。每逢年末臘月二十三這天,該祭灶神爺了,這是文瑞最感有趣的日子。往年都是母親和祖母一齊祭,如今母親歿了,祖母便領著剛過門的大嫂祭。每逢這時,祖父就要重複一遍他那不知講過多少遍的故事:“可別小看這灶神爺,他是玉皇大帝派到凡間的管事。官職雖小,能主一家禍福。大凡家事不和、拋米灑麵、不孝敬老人、不潔不淨、不賢不惠的事,灶神爺都要彈嫌……”往下的話,文瑞幾乎能背出來。他便知道這個貼在牆上的留著一撮山羊胡子,看著慈眉善眼的灶神爺爺的厲害。尋常百姓,特別是家庭主婦,對灶神爺倍加敬畏。據說臘月二十三這天,灶神爺要回天宮給玉皇大帝述職,到夜晚方能回來。於是這天清晨和傍晚,家家戶戶都要送迎,統稱為“祭”。祖父的故事,通過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灶神,把天上人間連在一起。文瑞望望天空,再看看地上,感到很神秘,也很有趣。祖父講著灶神的故事時,祖母己經點起了香火。香案正對的牆上,貼了從周家檢鎮上買來的套色木刻的灶神像,兩邊是一副對子,寫著:“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案板上擺著米糖、紅棗和花生。祖母領著大嫂跪在案前,兩人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如有不妥不到之處,請灶神爺包涵,見了老天爺,隻說好,勿說歪……”文瑞聽得有趣,禁不住吃吃地笑。祖母忙說憨娃娃,不敢笑!一笑,灶神爺的口就封不住了。”文瑞咬著嘴唇,不敢再笑。

祭過了灶神,年味兒一天天濃了。文瑞整天寸步不離地跟著祖母,看她和大嫂拆被洗衣、打掃窯屋庭院、糊窗裱牆、剪貼窗花。父親和大哥則忙著殺豬宰羊做豆腐泡豆芽。一直忙到年三十,等到祖父把寫好的對子貼起來,大家這才穿了新衣服,歡天喜地,坐享其成。在他的記憶中,祖母和大嫂做的年茶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飯食。那種五穀雜糧和農家土產製作的美味佳肴,隻能在記憶中尋找回來。

母親病故後,父親的性情更古怪了,動輒暴跳如雷,又染上了大煙癮。村裏人背後都叫他“冒掌櫃”。他發脾氣罵了人,就悶在炕上抽大煙。

煙毒損害了這個精壯莊稼漢的健康,也消磨了他由祖父那裏承襲來的勤儉治家的誌氣。主持著農事的父親,常常把亟待料理的活計丟棄在腦後。

家境漸漸入不敷出。文瑞七歲那年,5月初,羊圈中的危窯塌下來壓死了所有的羊子;緊接著又病死了牛和驢。7月暴雨,大理河水飛漲,周家-上的商號被淹,貨物全被衝走。天災人禍,頃刻之間像大山一樣壓了下來,“公盛源”家從此家道中落。村中有好事者言:“文瑞的母親是福人,有福之人一走,家業必敗,叫做人死財散。”父親對此深信不疑。年近花甲的祖父,麵對這種境況,再也鼓不起奮發的勇氣,隻能唉聲歎氣,坐以待窮。家一受窮,人也難以和順。緊接著就是分家。一個窮家分為兩門。祖母跟了叔父,文瑞當然隻能隨父親這一門。祖母從此不能照料他了。他依靠別人撫養的多災多難的童年也就隨之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