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起風了。寒風肆虐地吹打著驢圈棚的門欄,咯吱、咯吱地響著。文瑞被驚醒了,以為是土匪李占魁綁票來了,嚇得縮在被筒裏不敢做聲。
在他童年的記憶中,有兩件事情是最為可怕的:一件是山村的上空會有一種俗稱“花豹”的大鳥突然飛臨。這是一種異常凶猛的山鷹,是專事抓雞,甚至抓食羊羔的凶手。特別是在初夏老母雞引著小雞的日子,它們會整天在村莊上空盤旋,尋機俯衝下來。母雞為了保護小雞,行動稍遲緩,往往成為它的爪中之物。那情形真正是慘不忍睹。因此,無論何時,當它在天空中一出現,槐樹峁上拉話做計線活的女人們便尖聲高喊:“喔--花豹來了!喔一花豹來了!”於是全村的女人都跟著齊聲發出“防空警報”。大小雞子聞訊,一齊都往雞窩裏鑽。文瑞一聽到這種聲音就很害怕,也像一隻驚恐的小雞拚命地往家裏跑,嘴裏還一股勁喊“花豹來了,花豹來了”。在他的心中,花豹是一種連小娃娃也不放過的惡神。然而花豹的惡又遠不及背槍提棍的衙役和團丁。他們時常來村中騷擾,隻是沒有人敢像對付花豹那樣高喊。他們總像是一陣黃風,出現在溝岔口上。他們一出現,槐樹峁上聚集著的人便主動散開。文瑞隨著大人們往回跑,後麵遠遠地傳來凶狠的叫罵聲。他喘著粗氣跑進門,高聲對祖母說:“催糧的來了!”祖母見他跑得變臉失色,便摟著他說:“我娃不怕,催糧的不打娃娃。”但那些凶神的樣子實在太嚇人。他依然還是懼怕,躲在母親躺著的後炕鍋台圪謗,豎起耳朵聽外麵的動靜,胸中像是揣著一隻小兔子,咚咚直跳。心想要不了多久,龍門上的鐵扣環,就要被人搗得嘩嘩亂響了。
母親的病是一天天惡化著。聽祖母說患的是“幹子病”肺結核八這在當時就像癌症一樣不可救藥。他常常在靜夜裏被母親痛苦的咳嗽聲驚醒。到後來,時常被請來的那類醫術拙劣的土郎中也不見來了。母親已拒絕服藥,隻是日夜躺在炕上呻吟咳嗽。病痛中的母親一年前還生下了弟弟。小弟弟不懂事,時常拚命地哭著要媽媽。文瑞便死死抓住他,以免掉到炕棱下麵去。小弟弟嘶啞的哭聲把重病在身的母親的心都要撕碎了。
不久後的一天晚上,他在睡夢中被抱到祖母窯裏的炕上。他當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等到第二天上午,他正在河灣裏玩耍,遠遠聽見村子裏傳來很可怕的哭聲。他頓生一種不祥的念頭。跑回家一看,自家的院子裏有許多衣襟上挽著紅布條兒的人忙著進進出出。性情怪僻的父親,臉色陰黑著蹴在大門口。父親平0總是一副威嚴的麵孔,仿佛老是生著誰的氣。這回看見文瑞,一反常態地伸出粗糙的大手,把他攬在懷裏,生著胡碴兒的臉,顫栗著親了親他,眼眶裏聚滿了苦澀的淚水。文瑞對父親有些生硬的反常舉動很不習慣,更聞不慣他身上散發著的那種嗆人的旱煙味。他叫喊著從父親懷裏掙脫出來,跑到窯裏去找母親。剛走到窯門口就見母親穿著新衣服,一動不動地躺在一塊門板上,一雙穿了新鞋的小腳衝著門,並得很齊。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怯怯地倚在門框上,吃驚地望著睡著了一樣的母親。祖母見狀,急忙抱起他往外走。他這才記起哭喊著要媽媽,雙手拚命地揪扯著祖母的衣襟,雙腳蹬踢著哭喊。然而無論他怎樣掙紮,到底再沒能回到母親身邊。母親病逝了,這個世界再也看不到那雙溫暖慈樣的眼睛了。
不滿三歲的文瑞,從此失去了母親。在眾人眼裏,他成了無人心疼的沒娘的娃娃。祖母承擔起撫養他的義務。祖母很要強,也似乎有意要讓眾人看一看,我們沒娘的娃娃並不是沒人心疼。
離文瑞家撿畔不遠,那個長著一株老槐樹的土峁,是陽灣村人喜歡聚集的地方。夏天那裏風頭高,又有槐樹遮陰,是乘涼拉話的好去處。冬季,隻要東山頂上的太陽一冒花,首先照在槐樹峁上,又是曬陽陽的好地場。
文瑞失去了母親,變得更加少言寡語。他已經無心到河灣草地上采野花捉螞蚱了,時常坐在槐樹峁上的人堆裏,悄悄瞪著眼睛聽大人拉話,或是雙手托著腮,遙望著遠處被朝陽塗抹成一片橘紅的山峁出神。每當半前晌時,祖母就端著飯碗,扭著一雙小腳艱難地爬上土尚,把飯碗遞在文瑞手裏。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望著那隻碗,發現裏麵又是臥著兩個荷包蛋,冒著香氣兒的湯麵上漂著蔥末兒油花。文瑞低頭吃著荷包蛋,祖母的眼光一直關注著他,直到他吃完了,這才收起碗筷一聲不響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