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吆著兩犋牛的人沿著天地接吻的那一條線慢慢地行進著。文瑞第一次體會到了農耕勞作的樂趣。難怪山裏勞動的人們,總會情不自禁地唱起信天遊,有多少人世的愁煩,都會在這空山曠野的勞作中消散。
陝北的天地總帶有一種神秘莫測的意味。當你獨處其間,總有一種生命激情的衝動。那淡藍色的線條柔順的山脊和藍得一塵不染的天空,總給人一種母性的深情與崇高的感受。那種不露聲色的靦腆與羞澀、博大與寬容,很容易使人聯想起母親或戀人,呼喚起感情的勃發與激揚。這種境況,對於一個聰明而富有靈氣的八歲男孩,同樣也不例外。眼下在他的麵前,天空、人、牛和大地,一切都親切和諧地融為一體。他突然想起了去世已久的母親,突然覺得唯獨自己處在萬物之外,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母親就埋在對麵不遠的山坡上,他幻想著自己能化做一隻火烈膀,飛到母親的墳頭上去。他渴望母親的早逝隻是一場可怕的噩夢。他希望噩夢醒來,自己還處在母親的懷抱中。這個頭一次出山的小羊倌,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現實處境,忘記了有十二隻活蹦亂跳的羊子需要自己照料,忘記了大哥對他的囑咐。他隻是想放聲大哭,隻是想高聲呼喚母親,隻是想得到那久違了的母性的溫存和慰藉。除此而外,他的腦子裏是一片空白。
過了不知多久,當他猛地回過神,卻見十二隻山羊早已漫山二窪四散開了。他一下慌了神。慌亂中,記起大哥教他的辦法,就一邊咩咩地高聲叫著,一邊用羊鏟挖起泥土,照準正朝遠處走去的頭羊甩去。由於力氣小,土塊隻落在羊屁股後邊。頭羊逃得更遠了。眼看著有兩隻羊就要鑽進對麵的梢林,小羊倌完全束手無策了,急得頭上直冒汗。
這時候,有一隻小公羊,竟大搖大擺朝他迎麵走來,顯然是想奪路逃到山梁那邊去。他一見,急了眼,丟下攔羊鏟,雙手牢牢地抓住羊犄角,拚命往回拉。不料羊被拉毛了,死勁兒一頂,掙脫逃走了。
文瑞被頂得仰麵摔了一跤。他滿臉漲紅地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得拿攔羊鏟,撒腿朝山上跑,嘴裏還哭喊著:“大哥,羊跑了!大哥,羊跑了!”令他羨慕的是,同樣一把攔羊鏟,到了大哥手裏就變成了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
“叫你巫們跑!叫你巫們跑!”大哥揮舞著羊鏟,土塊像長了眼睛,不偏不倚地落到羊子的前胛、耳梢兒上。逃散了的羊子,一隻隻被灰溜溜趕了回來,乖乖聚成了一團。文瑞看得呆愣了,臉上的淚珠還掛著,已經破涕為笑。這時候,大哥伸了衣袖,替他抹去淚水,乖哄他說:“文瑞呀,當了羊倌可不能哭鼻子,更不能隨便丟開攔羊鏟子。”文瑞認真點著頭,接住大哥遞過來的攔羊鏟,心中暗暗下決心:“一定要當像大哥一樣有本事的羊倌。”攔羊這營生,對於一個八歲小娃娃,無疑是一種難以想象的苦役。開頭幾天還有一點新鮮感,以後就單調枯燥得令人心焦。一個人陪伴著十二隻羊,除了吆喝羊子,一整天說不了三句話。春草冒芽兒時,羊子開始跑青,從早到晚不停蹄,還是吃不飽。文瑞白天跟上羊群奔跑一天,傍黑還要捎著割一捆夜草。村子對麵的背掌灣,有他家一坰苜蓿地。每當夕陽沉落時,村裏人就看見文瑞背上背著一捆幹苜蓿,趕著羊子在對麵窪裏吃力地移動著。八歲的小羊倌,完全承擔起了他的責任。
春天過去了。原先布滿枯枝敗葉的荒坡,不知不覺披上了綠裝。光禿禿的山梁熟地上,長出了翠綠的莊稼苗苗。羊子有了充足的飼草,不再像早春那麼難放牧了。經過了幾個月的朝夕相處,他和它們已經混得很熟。天氣晴明的日子,他把它們放到一麵旺草坡上,便登上高高的烽火台,朝四周的遠處眺望。他已經適應了孤獨的放牧生活。他習慣了一個人不聲不響地那麼呆呆地坐著想心事。高興了,他就這麼找一個就近的製高點,登臨其巔,舉目遠眺。他發現藍天像一口巨大的鍋,扣在大地上。他想象不來“大鍋”外麵的世界。隻看見遠處天空的顏色漸漸變得很淡,臨了幾乎像山溝裏的霧氣一樣發白。山地的土黃顏色,也同樣淺淡得同天空融為朦朦朧朧的一片,透著仿佛水氣一樣的溫潤的亮光。再遠處,就模糊得混純一片了。視野以外的世界,對他永遠都是一個謎。偶爾之間,彎曲的羊腸小道上,會走來趕著毛驢和騾馱的風塵仆仆的腳夫。他們腿上打著裹纏,腳上的鞋子已經磨穿了鞋底。他斷定他們一定見過外麵的世界,便很羨慕人家,渴望著也能有一天像他們那樣遠行。他就這麼一連好幾個時辰立在那裏眺望遠方,思緒就像小鳥,盡情在天空中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