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比喻來解析曹葆華的詩,雖然乍聽上去有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輕蔑,但也的確言之有據。新月派詩人大都看重與關注“韻味”,如錢氏的評論者則看重“氣魄”,二者各有所重,無可厚非。即使是對曹氏詩作一貫予以支持和讚賞的新月派同仁中,也有持與錢氏“整體論”相近觀念者,如羅念生致曹氏信劄中就可見一斑。
早在曹氏《寄詩魂》一集出版時,高出曹葆華兩屆的學長羅念生就致信於他,稱讀《寄詩魂》“好像在迷夢中忽聽了均天的神樂”,“一連讀了三遍,覺全詩的意境很高,氣魄很雄健。這是一座火山的爆裂,遠看是一個整體,近看不免有些淩亂”。這無疑是錢氏論點的先聲。而曹氏本人對學長總體讚賞、略有批評的觀點應該還是滿懷感激之情的,他在1932年11月仍由新月書店印行的《靈焰》(實際上是《寄詩魂》的精選本)一集中充分表達了這一感激之情,詩集扉頁上赫然印著:給念生,沒有他我是不會寫詩的。
而作為學長的朱湘就在給曹葆華的信中稱他的詩“用一種委婉纏綿的音節把意境表達了出來,這實在是一個詩人將要興起了的吉兆”。徐誌摩也致信曹葆華,稱《寄詩魂》“情文恣肆,正類沫若,而修詞嚴正過之,快慰無已”。聞一多在信中說:“大抵尊作規撫西詩處少,像沫若處多。十四行詩,沫若所無。故皆圓重凝渾,皆可愛。鄙見尊集中以此體為最佳,高明以為然否?”這些信件中的讚賞之詞背後,其實都表明了一種對曹氏詩作定性的看法,那就是曹葆華對西方的格律詩商籟體即十四行詩的高度忠實。事實上,曹葆華正在試圖以西方詩歌格律移植到中國新體詩歌中,這其中當然蘊藉著中國傳統詩歌創作者的情懷。
這種想法在其相繼出版的《寄詩魂》、《靈焰》、《落日頌》詩集中都得到全麵呈現,格律體的借屍還魂與傳統詩歌的古典元素,在日益需要新鮮養分和前沿理論支撐的新體詩歌界中並不新鮮,而且必然遭到激進的新派批評家和傳統的古典批評家的聯合圍剿。青年時代的錢鍾書隻不過在此充當了一種時潮的代言者,對曹氏詩作大加詬病。
如果說錢氏提出“耐讀”和“重讀”來進行細致的旨趣勾勒,進而提出“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打諢式譬喻尚能讓人勉強忍受的話,在後來逐首、逐句摘選並逐一解析中,一針見血的指摘與批評則沒有給作者留絲毫的餘地。在提到詩中屢屢征引中國古典意境元素時,錢氏指出:
你看,這許多琵琶聲,嬰兒啼聲,寺鍾聲,杜鵑聲來得多巧?每當詩人思想完畢的時候,江上立刻奏著琵琶,嬰兒立刻放聲大哭,和尚立刻撞起寺鍾,杜鵑立使使勁哀啼,八音齊奏,做詩人思想終止的chorus。此外,作者所寫的景物也什九相同;詩中所出現的生物都是一些不祥的東西,毒蛇猛獸是不用說了,烏鴉和鴟梟差不多是作者的家禽。
在錢氏的嚴厲批評中,我們看到曹葆華的詩作(如《夜雨第二章》)格調仍然沒有改變,但似乎在內在機理和心理層次上發生了變化。他為堅守的象征主義格調以及發生著的微妙變化找到了理論依據,那就是:“詩中兩種重要的成分——‘純詩’與象征作用:這兩種成分本是常存在於古今詩韻中的,不過在近代詩中占著特別重要的位置,而且當作理論來探討,卻是近幾十年的事。”
他在《現代詩論》一書序言中,開宗明義地說出了上述這段話。他明確指出書中收錄的雷達(Herbert Read)的《論純詩》,墨雷(J.M.Murray)的《純詩》,梵樂希(今譯瓦萊裏,Paul Valery)的《前言》,夏芝(B.W.Yeats)的《詩中的象征主義》四篇文章即是“象征主義”與“純詩”概念的理論依據。但從文章排序中我們可以看到,“純詩”的重要性與比重明顯強於“象征主義”。或許,可以揣摩這種安排背後的用意,即“象征主義”的理論作為一種詩歌格調的常規表述,對1930年代的中國新體詩歌界而言已毋庸多言,而“純詩”作為某種“靈魂共同體”似的東西,則需深入闡述與解析罷。
錢鍾書在《落日頌》中對作者有一種委婉的肯定與期許,即神秘主義在詩作中的蘊含,他還勉勵作者說,作者將來別開詩世界,未必不在此。此刻,在《現代詩論》中,作者以雷達的《論純詩》對錢氏的“神秘主義”予以了回應與補充。雷達對“純詩”這一概念的六大特征加以歸納和闡示,無一例外地沾染著“神秘主義”的力量。六大特征如下:
1.每首詩中主要的詩的特質,是由於一種神秘而又一致的實體,顯現於詩中。
2.把一首詩當作詩讀,若隻攫得其意義,那是不足夠的,並且常常是不必需的。有一種朦朧的魔力,是獨力存在於意義之外。
3.詩是不能改變成合理的論文。詩是一種表現的方式,它是超越論文一切的普通形式。
4.詩是一種音樂,但不僅是音樂,它作用起來,恰如一種潮流的指導,能傳達出靈魂親密的性質。
5.詩是一種咒語,它把靈魂的狀態不自覺地表現出來。詩人在未用觀念或情感表現自己以前,就在這種狀態裏。在詩中我們使混亂的經驗複活,這種經驗,對於明顯的意識是不相接近的。散文的語言把我們日常的活動力刺激,惹起而達到頂點。詩歌的語言使它們安定,又趨向著把它們停止。
6.詩是一種神秘的幻術,與祈禱是聯合的。
六大特征實際上給“純詩”概念大致勾勒了框架,即純詩是“由於一種神秘而又一致的實體,顯現於詩中”。而詩之所以為“詩”,僅以中國古典詩歌傳統中的“詩言誌”主旨來探究的話,“那是不足夠的,並且常常是不必需的”。這個觀念倒不完全是與錢鍾書相回應,而可以回應當時胡適的激烈論調——胡氏認為,李商隱無題詩爭論了上千年,是誰也不明白的“鬼話”。
“純詩”的第二、三個特征,實際上仍然是新月派詩人們的一貫主張,對以胡適為代表的激進的反古典觀念針鋒相對。至於“純詩”實乃咒語與幻術的說法,則是對錢氏聲稱的一個“頑固”篤信的觀念之回應——“我是頑固的,我相信亞裏士多德的話,我以為好的文學不僅要技巧到家,並且要氣概闊大(LARGE-NESS)。”因為雖然神秘主義未必就不“闊大”,但既然“純詩”已相當於咒語與幻術,“闊大”本身也隻能歸於幻覺或者說隻是幻覺的一種表現形式而已。技巧到家與氣概闊大在“純詩”這裏都屬於表層之表象,“純詩”的形成與理解本身都隻是一個神秘主義過程。
雷達最後總結說,詩的真正不可思議之處,是在許多互相矛盾的東西皆集合起來,把它組成。錢氏詩學觀念中的“技巧”與“氣概”在這裏隻是眾多相互矛盾可以列舉因素之一,而錢氏在《落日頌》中對曹氏詩作中“技巧”與“氣概”之間存在種種矛盾,且提請注意並改善的批評,在雷達的總結陳詞中不攻自破。
錢氏《落日頌》中提道,“筆尖兒橫掃千人軍”,他大有此種氣概;但是,詩人,小心著,別把讀者都掃去了!你記得“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那句妙語罷?這便是有氣力的不方便處。有了氣力本來要舉重若輕的,而結果卻往往舉輕若重起來。按照雷達的觀點,錢氏所列舉的這些曹氏詩作之矛盾,不但不是其“技巧”或者“技巧”與“氣概”關係處理上的問題;恰恰相反,正是“純詩”的本質所在,是“詩的真正不可思議之處”。無怪乎曹氏對雷達《論純詩》一文所加的尾注中自信地斷言:“純詩”不是限於一個時代的東西,雖然這個名詞和理論之創製與成立不過是近十幾年事。能夠了解這種理論,可以說對於一般的詩歌的理論參透過半了。
看來,曹葆華的詩作不需要“重讀者”,倒是錢鍾書的詩學論文需要“重讀者”了。
三、失路之英雄與純詩
無帆的船,
送來遠去的山。
遺失的傘,
已墮入幽幽的潭。
有一行落款印在天邊,
那是郵件地址,
斜陽山外山。
——曹葆華《巴山第一章》
這首詩是新近發現的曹葆華手稿內容之一,在詩的末尾也加上了一段類似副題的文字:獻給失路之英雄。末句“斜陽山外山”的意境,古典意味濃厚,甚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李叔同作於20世紀初的那首歌《送別》。當然,說其古典意味濃厚,還是要納入到曹氏熱衷的“純詩”境遇中去再次詮解與理解。畢竟從體裁上講,這是一首典型的新體詩,而且仍然貌似新月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