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曹葆華 純詩與布爾什維克(1 / 3)

小引

據說,錢鍾書一生從不寫新體詩歌評論,唯一的一次破例,是發表在《新月月刊》第四卷第六期上的一篇文章,叫《落日頌》。這是徑直以一本詩集名稱命名的評論文章,那本詩集的作者:曹葆華。

曹葆華(1906—1978),原名曹寶華,四川樂山人。曾就讀於清華大學文學係,民國二十年(1931)入該校研究院。他的這本詩集《落日頌》,由新月書店於1932年出版。而錢鍾書的評論於1933年3月1日發表,可謂及時。由於同為清華校友,又同在“新月”字號下,一個出版、一個評論,看官們一定以為是互相捧場,彼此彼此的文壇勾當罷,實則不然。

在錢鍾書的《落日頌》中,有這樣的評價:看畢全集之後,我們覺得單調。幾十首詩老是一個不變的情調——英雄失路,才人怨命,Satan被罰,Prometheus被縶的情調。說文雅一些,是拜倫式(Byronic)的態度;說粗俗一些,是薛仁貴月下歎功勞的態度,充滿了牢騷,吒傺,憤恨和不肯低頭的傲兀。可憐的宇宙不知為了什麼把我們的詩人開罪了,要受到這許多咒詛。

無論是用文雅的說法,還是用粗俗一些的說法,錢鍾書說來說去,總而言之對曹氏詩作的評價並不高,這是顯而易見的。時年二十三歲的錢鍾書對時年二十七歲的曹葆華如此評價,想來同為青年時代的人都應當有一種激烈的心態與回應,奇怪的是,至今沒有看到過曹氏的任何回應性文字或相關記述。

如果說是學養層麵的文質彬彬,或是修養層麵的含蓄使然,口誅筆伐可免,肚皮官司總難免吧。或許,此時的曹葆華尚無暇與比自己小四歲的錢鍾書說長道短,年輕的新月派詩人正沉浸在愛情的蜜罐與“靈焰”的煎熬之中。

在《落日頌》出版之前,有一首曹葆華所作的“情詩”流行於清華校園。詩名“她這一點頭”,作於1929年;後來選輯入詩集《寄詩魂》中,震東印書館1930年出版。詩中充溢著濃厚的愛之喜悅,有酒神的歡悅濃烈味,也有東方的淡雅書卷氣。詩曰:

她這一點頭,

是一杯薔薇酒;

傾進我的咽喉,

散一陣涼風的清幽;

我細玩滋味,意態悠悠,

像湖上青魚在雨後浮遊。

她這一點頭,

是一隻象牙舟;

載去了我的煩愁,

轉運來茉莉的芳秀;

我佇立台階,

刹那間瞧見美麗的宇宙。

校園中盛傳著曹葆華的情詩,但無從知曉詩的“本事”與“背景”。從字麵上看,應該就是一位詩人心怡的女子認可了他的愛戀,讓詩人欣喜若狂,滿眼裏皆是詩意了。

《落日頌》扉頁上印著的一行字跡,透露著年輕詩人的秘密——“給敬容,沒有她這些詩是不會寫成的”。就在詩集出版的這一年,詩人要將詩歌與愛情進行到底。1932年5月23日,曹葆華帶著十五歲的初中女生陳敬容(1917—1989),從西部偏僻的家鄉樂山肖公嘴碼頭乘船,沿岷江水路出走。他們準備一直向北,到達北平,熱望著開始人生中一段新的曆程。他們的最後一道關口,從地理因素上講,是要穿越水急灘險的“三峽”;從倫理因素上講,則是要衝破舊式傳統家庭的種種阻撓,這當然主要是來自女方家庭的強大阻力。

一、未來最好的詩人

如果你是魚,

隻能看著天上的雲。

我寧可是雨,

粉碎自己,

為了觸到你的鱗。

那可是你的靈,

再不是天上的雲。

——曹葆華《夜雨第二章》

這首詩是新近發現的曹葆華手稿內容之一,在詩的末尾加上一段類似副題的文字:贈給未來最好的詩人。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錢鍾書《落日頌》一文末尾的那段評價,他說,“所以,作者最好的詩是作者還沒有寫出來的詩。對於一位新進的詩人,有比這個更好的,不,更切實的批評麼?”這個“未來最好的詩人”就是那個在未來能寫出最好的詩的人,這似乎算是曹葆華的自勉,更可以看作是一種自信罷。

但是在1932年5月底的曹葆華,在三峽與那個比自己小十二歲的女生一起準備渡船的曹葆華,更應該是未來最好的愛人,而非未來最好的詩人。經過緊張籌劃,他們舟行三天,抵達萬縣。但一封由樂山女子中學與陳敬容父親陳勖聯合發出的代郵快電,終於攔住了他們的北漂之路。快電緊急通知了當地同鄉官員,請求他們組織人手將曹陳二人攔截在萬縣。當地官員火速行動,立刻攔截,並先將他倆囚禁起來。陳敬容的父親隨即趕來。攜未成年少女離家出走的罪責如何,問訊處理的具體意見如何,現在都無從查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或許是因為同鄉的情麵,或許是出於女方聲譽的考慮,最終陳家人沒有追究和張揚此事,曹葆華的愛情計劃泡湯,但卻可以平安返回北平。

一個星期後,曹葆華脫身回到清華,而陳敬容則被帶回樂山,從此嚴加看管,被家人關了禁閉,並從此輟學。或許陳敬容此時就是那隻隻能看著天上雲的“魚”,而願意從雲化雨的曹葆華此時也隻能重新飄回詩歌的天空中去了。

1933年10月,曹葆華開始在《北平晨報》上主編副刊《詩與批評》,前後曆時兩年半,集中刊登了卞之琳、何其芳、李健吾等詩人的創作,還大量登載了葉芝、瓦雷裏、艾略特、瑞恰慈、威爾遜等西方最前衛的理論家的詩論,有研究者稱曹葆華此舉“為30年代中期中國詩壇黃金時代的到來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更有研究者盛讚道,曹葆華“創辦的《詩與批評》,從整體上看,是與1932年施蟄存等人主辦的《現代》雜誌的傾向相近似,在推動新詩的象征派、現代派發展中,是起過一定作用的很有價值的專門性的詩歌副刊”。

曹葆華此刻擱置了前期曾熱情高漲,而且普遍受到新月派同仁認可支持的詩歌創作,轉而熱衷於詩歌前沿理論的譯述與推介。從詩人向理論家轉變、從實際創作者向詩學譯述者轉化的曆程,應該是兩個外部誘因所致,而並非純屬自覺的思想轉化。一是錢鍾書評論中的苛刻與嚴厲,無論是刺激還是促使,都必然使他在適當的時候重新審視自己的創作基礎及理論體係。二是與陳敬容那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計劃泡湯之後,沮喪與疑惑的心態也間接促使他冷靜思考自己的詩歌與未來。在這兩個外部誘因作用下的曹葆華,實現這一次由詩歌創作向理論研究的轉變,實屬偶然中的必然。

據相關統計資料表明,從1933年7月24日翻譯梅士斐的《譯十四行詩二首》到1936年3月12日翻譯安諾德的《安諾德詩序——第二版時之廣告》,曹葆華在《北平晨報》上共翻譯詩歌理論34篇,翻譯專門的詩人傳記3篇,翻譯詩歌3首。除此之外,還有自己撰寫的《現代詩論序》和《渥茲華斯——西洋批評名著小引之一》,詩歌創作19首。毫無疑問,曹葆華的這一次轉向是相當堅決,成果也是頗為顯著的。

有意思的是,由曹葆華主編的副刊《詩與批評》在1933年10月2日創刊號上,隻有兩篇文章,一篇是他自己創作的一首小詩《她睡著了》,而另一篇則是署名為“陳敬容”的翻譯文章,Gilbert Murray的《論詩》。一整版的內容均為這兩個天隔一方的戀人所包辦,這是詩人的象征主義手法使然,還是無奈的自我慰藉使然,皆令人歎息。而曹葆華代筆署名幾乎毋庸置疑,因為時年隻有十六歲,且被家人嚴加看管而輟學的陳敬容本人,翻譯這麼專業的詩學理論的可能性極低。

曹葆華在《詩與批評》副刊上發表的西方詩論中,於1937年以《現代詩論》的合輯形式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收入“文學研究會叢書”,這標誌著曹葆華翻譯生涯的階段性成果。該書開創性的在中國新體詩壇中祭出一麵大旗,即所謂的“純詩”理論。

二、重讀者與“純詩”

城裏沒有雨。

一團庸庸的雲,

攏縮著不願離去。

硯台邊上的殘汙。

催促

僧侶功課之法鼓,

咚咚底敲響歸途。

——曹葆華《夜雨第一章》

這首詩仍然是新近發現的曹葆華手稿內容之一,在詩的末尾也加上了一段類似副題的文字:送給重讀者。“重讀者”的說法,仍然在錢鍾書的《落日頌》中能夠找到注解,文中曾多次提到“耐讀”與“重讀”之區別。

錢氏的原文為,文學作品與非文學作品有一個分別:非文學作品隻求READABLE——能讀,文學作品須求RE-READABLE。RE-READABLE有兩層意義。一種是耐讀:“咿唔不厭巡簷讀,屈曲還憑臥被思”,這是耐讀的最好的定義,但是,作者的詩禁不得這種水磨工夫來讀的。為欣賞作者的詩,我們要學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方法——囫圇吞下去。用這種方法來吃人參果,不足得人參果的真味,用這種方法來讀作者的詩,卻足以領略它的真氣魄。他有PRIME-SAUTIERE的作風,我們得用PRIME-SAUTIERE的讀法。行氣行空的詩節忌句斟字酌的讀:好比新春的草色,“遙看近卻無”;好比遠山的翠微,“即之愈稀”。在這裏,RE-READABLE不作“耐讀”解,是“重新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