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發現“鄉愁”
她說,人埋到了土裏,就成了全然的王者。
一切都不可以更改和變異的時刻,就是完滿全然的,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死寂。或者可以進一步說,是泥洹。晚間,路燈的斜影——一支獨筷橫料在地上,一場巨碩的歡宴不歡而散,抑或已到了歡愉的盡頭,佳友高朋都爛醉如泥,杯盤碗筷失去了卸運美肴的意義,孤零零地亂墜一地了。於他來說,那隻是想象中的歡宴,臆想中的歡愉還未到來就萎謝了;今夜,她執意要歸去,情欲徒然間變作了一塊想象中的糖。一點點甜味膨脹了,一點點甜味又把它凝縮了,回到嘴裏,是廉價的回味;幾秒種之後,消亡,遺忘。
他看著她倏倏地穿過那些窄暗的巷道,一支又一支獨筷穿過她的影,她是一道剩肴還是一塊因細滑而顫落的蝦仁,都不重要了。油炸春卷中照例會有滑落的萵筍絲或米粉絲,吞咽之前,唇邊仍會落下一些油屑,食客隻記下了美味,記不了那麼多逃逸掉的原料。她也是要逃掉的,她落下了厭惡的表情,但他知道,那是裝出來的。就像蟹殼的紅豔,其實是死亡的痛痕。
他說,那就不再見麵了吧。她說,我早晨來旅館看你,看看你罷。
等到所有影子都消逝的時刻,他去了火車站。那種撕鳴的長籲,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傷感,卻讓他想起某個入睡前的半冥,她在一旁沙沙地磨著青田石章。耳輪裏癢癢的,像蟋蟀的觸須從耳渦裏伸了出來,打探著眠與冥的界限;或是她放下了手中的石章,陽文的錯雜割剜她的腕,看看天色的晴晚,她亦無力地輕眠在枕旁,輕籲著他的臉,她是不慣於他如此的嗜睡的。或者她就在他耳邊低語:死沉沉的,死沉沉的,討厭死了。死,無人搭理的寂;沉,無心共生的隱;皆是她所厭的,而她所厭的,及至對他說時,卻是如此令人醉羨的豔。於是,他還真的入眠了。——而此際,他亦是半醒著拎上行李,似乎是超然地即將遠行。
她就在站口。正對著半夢的他,一時有些昏噩了。她怎麼會在這兒?她是來送他的,這卻是無疑的。她拎了一小袋金紅的桔,每一個都飽滿地近乎迸裂開來,裏麵有甜清的汁。而她的眼睛,亦是盈盈的,溢著又潛著某種堅貞,他卻願那快要溢出的是哀婉罷;古典的、近於他所憐惜的那種離愁。他在車廂中開始追憶,近乎瘋狂地書寫,在搖顫的行進中抒情;那一長串車廂總未有失去與另一個城市的串聯,他用那晃蕩著的墨跡,延續著這種串聯,他要讓她相信,他們在一座永遠密切相係著的城中,盡管這是一座移動的城。他的情書或者是某種愛情哲學的小品文就是城址外的鐵鏈,閑人勿入。
那一天清晨,她的確到旅館來了。她沒有一個字吐露,既不像離別,又不像邂逅,她的雙眼半冥,如同宋代墓穴中永遠不全睜雙眼的仕女。她脫去衣裳,幽幽地說了一句:再睡會兒吧。拉著他的雙臂,那是一種輕輕的倚,她倒下了,他也就倒下了。他想到他經常整理書櫥時的情形,《畫夢集》中的“獨語”看得惘惘的,又去抽鄰近的《兩當軒集》,“綺懷”竟是倚不住的,後麵的一排《新五代史》《舊五代史》刷刷地倒向了那個抽出來的隙。齊整的曆史就這樣倒在了一個縫隙裏,然後它的主人總會把它又小心翼翼地扶起來,歸填到原先的隙處,依舊齊整,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她柔軟的懷,不是一座城;他亦不相信磚石與鐵鏈,竟然可以是一座城。她淡淡的一笑,如同一頁微卷的宋詩。“大道掌如平”,他微眯著的單眼皮於眼角處形成了四道皺痕,他似乎會把接著續下的三句一一裝在這三道皺痕裏,這是已然是一種生理反應,這一次,他卻沒有續上。他忘記了嗎?他一定很苦惱。他眼角的痕一直凝縮著,接著開始抽搐起來,那四道皺痕終於舒開了,一行渾濁的淚滴下了。續不上的宋詩,其實根本就不是詩;她柔軟的懷,原本就不是一座城。
——以上這段文字,摘自一部小說手稿,名《漂浮的鄉愁》,著者署名:賀玉波。一次偶然的機遇,在重慶得到一批舊書刊。這批舊書刊統統都加蓋有“交通部部立重慶扶輪中學圖書館”的藍色橢圓形圖章,其中有一本上海北新書局1931年印行的《龍齒》和這部同為賀玉波所著的小說手稿。
賀玉波是活躍於1930年代的文藝評論家,早年也從事過外國文學的譯述,但主要精力和作品集中於同時代作家的評論上。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其評述女性作家的持續強度,諸如對冰心、廬隱、丁玲等紅極一時的女作家,他均有專題評述,甚至專門著述。其對女性心理的把握、女性視野的審視以及女性敘事模式的探討,至今也不過時。
但也有研究者指出,賀玉波對同時代作家及其作品的評價過於主觀武斷,帶有一定的“速成快餐”性質。他們認為,賀玉波的評述,雖然對初入門者有一定的指導速成作用,但對作品的深度、全麵、充分的理解與綜合分析缺乏,很容易讓初階讀者陷入“標箋化”閱讀的傾向。
其實,“標箋化”又有什麼不好?或者說,“標箋化”又有多糟?任何人解讀任何一部作品,解讀過程本身也就是一種“標箋化”詮釋和再詮釋的進程。指責賀玉波“標箋化”,本身也在“標箋化”賀玉波。“標箋化”本身不是壞事,而且是不可避免的。苛求所謂的“深度”、“全麵”、“充分”標準者,隻是以一己之標準強行將他人之標準納入文藝審判體係,這已經不再是“評論”的問題,很容易極端化為非此即彼的另一種“標箋化”之“標箋化”。
反過來談賀玉波的“標箋化”作業曆程,最著名的事件,莫過於對沈從文作品的“批判”。事實上,作為“始作俑者”的賀玉波,所寫的《沈從文作品的評判》,是力圖以“第三方視角”對沈氏作品加以評價與判別的“評判”而非“批判”。當然令賀玉波始料未及的是,延至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時,已經變異為帶階級立場性質的嚴厲“批判”,繼之而起的1940年代文壇上刮起的“剿沈颶風”,甚至發展到後來沈氏因之自殺未遂而退出文壇這一全過程,不僅賀氏本人即便數十年之後的看客如我者也為之大跌眼鏡。然而,“始作俑者”的標箋,將會一直貼在賀玉波名下,這卻是無可置疑的。
由賀玉波編著,上海大光書局1932年出版的《現代中國作家論》(第二卷),輯有《沈從文的作品批評》等文章。賀玉波在文章中對沈從文的小說內容和特色進行了客觀分析,但是該文又運用當時頗為流行的文藝意識形態評判體係,以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行批評,認為其作品內容空虛,結構鬆散,主題不夠明確,沒有表現階級鬥爭。但是這種左翼風潮下的“標箋化”取向,隻是一種個人閱讀風格取向(其中可能還包含有“與時俱進”的情緒與風尚),還完全不是也不可能代表一種道德意義與人格標準層麵上的批判。
誠如卷首的自序中,賀玉波強調“真的文藝批評家”之難得。他說,在我們的國家裏,真的文藝批評家是不容易找到的,即使從事文藝批評的人也不多見。接著他開始列舉他所能想到的“文藝批評家”,而這些人統統都不是他理想中的批評家標準,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他寫道,我們想想看,從白話運動開始時起,一直到現在止,有幾個知名的文藝批評家呢?給然能夠數得出兩三個來,如周作人、成仿吾、錢杏邨(阿英)等,也不過是為了友朋和團體的利益執筆,防禦他人的攻擊罷了。此外,雖然還能找出幾個來,如沈從文、邵洵美、梁實秋、趙景深等,但他們的文字也不過是普通的介紹與批評,對於作品不願加以詳細的分析和顯明的判斷。——那麼,賀玉波心目中的文藝批評家標準究竟是怎麼樣的?他提到的上述這些同時代“炙手可熱”的“評論家”(按照他的標準尚不足以稱之為“批評家”),他統統都是不滿意的,包括和他一樣從湖南隻身赴上海以文字謀生的沈從文,還有曾經為初到上海的他給予扶持與關懷的趙景深等。賀玉波的文藝批評家標準雖然沒能一條一款地列舉出來,但可以感覺得到,這一定是一個相當苛刻而且極富理想化的標準。奇怪的是,他為什麼沒有想到也沒有特別提到,看上去與他更像是同一陣營的魯迅?
眼前的這一部名為《漂浮的鄉愁》的小說稿本,似乎又讓我們看到了另一麵的賀玉波,即作為一名與沈從文同樣從湖南漂泊而來的文化遊子,而非一位左翼色彩下的“批評家”。惟一不同的是,沈來自湘西鳳凰,而他來自湘西津市(澧水)。
或許,我們接下來對這部極有可能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文本本身加以解讀,即可以看到關於賀玉波的更多曆史的、心理的和文藝態度上的真實信息。
二、批判“鄉愁”
他喜歡吃當地的一種麵條。細得無法再細的麵條叫麵絲更合適,晶瑩紅亮的湯,鋪上翠綠的葉,間雜其間的蔥節、碎芽菜粒、醃薺菜丁、蒜茉,這星星點點搭配著的瑣屑幸福,彙在一起就成了天堂的雛形。揉和著他那顆散淡平易的心,就簡直要把這碗低廉的麵條當作一處桃花源的。仿佛他每一次埋頭吸吮的湯水與麵條,都如同紮身於一個未知出路的世外境遇,在那裏沒有未來,也沒有過去,隻有目前的平平的真真的欣欣一笑。
靠江邊的一家茶樓,他偶爾會於晚間光臨。臨江有風的那一麵,是他常坐的一麵;他呆呆地望著江麵,好像有什麼特別與他有關聯的事物就浮在江麵上似的。老板也不多問,他基本上隻喝兩種茶,有時要毛尖,有時要銀針,大多數時候隻要茉莉花;照例奉上這幾款之一就是了,過一會兒往往是要一碗麵的,這一晚基本上就是這樣的花費,也基本上就這樣無聲的過去。他與茶樓老板有一種可隻字不提的默契,茶、麵、結賬——一種平淡的因果鏈,他與任何人都可以如此的。他最後看了一眼沒有波瀾的江麵,不緊不慢地離開了。
街燈原本是半黃的,並不黯淡。由於有那些暗紅、暗金、暗紫、暗藍色霓虹的浸染,街麵反倒呈顯出一絲黯淡來了。有一隻流浪狗在他腳邊嗅了嗅,一扭頭飛快地跑開了;它去的那個方向是個垃圾堆,那裏的氣味遠比他更強烈。還有一隻墨藍色的貓,被一個年輕女子牽著前肢,從地麵上拎了起來;它淡綠色的眼睛半眯,發出“喵嗚”的聲音,不知道是受寵若驚還是欲迎還拒。還有一對情侶在低聲地爭吵,男的把手操在兜裏,說不出更多的詞語,隻是皺著眉;女的雙手緊扣著皮包的帶扣,喋喋地說著什麼瑣細又似乎準確無誤的事項,總是情理都不在男方可以應答的範圍之內的。而男子不吱聲的跟隨,那女子似乎也不再有什麼可爭執的了,聲音也越發地低了下去,後來他們在一處籠著蒸氣的麵攤前坐下了。也許,他們也一頭紮進了那在麵湯中的桃花源了罷。然而,這一切於他又有什麼關聯?
在這樣的夜光中剪切出來的人影,一幀幀地封存,又一幀幀地遺棄。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剪輯出一個故事,哪怕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來。他想過要寫一部小說。為什麼要寫小說呢?他每天都在這城中穿巡,他就活在這一幀幀剪影中,他就是小說中的人物。小說中的人物可以寫小說嗎?他不相信小說,他擔心任何一部小說都是一部杜撰的自傳;他就是那本隨時進行著的、隨時塗改著的自傳,這讓他懊惱也讓他興奮。但這至少還能讓他懊惱,說明他還在小說中扮演著某個不乏生機的角色;但這至少還能讓他興奮,說明他還可以期望他正在寫作的小說有某種偶然的價值。他說“某”這個字的時侯,跨越江麵的大橋上的燈突然依次亮了。
城中心的鍾樓也換了顏色。淺紫、草綠、金黃色的組合燈光給這座灰白的長條尖頂建築灑上了一層神秘氣息,像妖魅一樣擺好了一個莫名的姿態。這姿態,難以形容;那和時間有關,可以這麼輕鬆地把“難以形容”推托給“時間”了——他想不出更貼切的語言去修飾這詭異的鍾樓。也許所有的鍾樓都和時間有關,尤其是這種長條尖頂的有基督意味的半西式鍾樓。時間,據說是永恒的雕刻者,可以將所有的人間事物雕刻成後來者想看到的某種式樣。其實沒這麼曼妙罷。永恒的雕刻者就是什麼也雕不出來的蠢貨,一切都將在永恒的雕刻中化為粉末。粉末,才是永恒的傑作!
據說,江水曾幾乎淹沒這座小城。她說,江水曾經淹過了鍾樓——那往複指示著的時間刻度。她很認真地說,他卻一點也不相信。他絕不相信,有任何事物能夠淹沒時間;但他隻是戲謔著問她,有這麼高的洪水嗎?你真幸運,能活下來。
“知道你不信。”她偏著頭,嘟著嘴,卻是微笑著的。
——這是《漂浮的鄉愁》手稿中現存最後的章節。不知道這部小說是否是在此處終結,抑或隻是殘稿,看到的這個章節隻是半截中間的部份。不過從現有的章節內容來看,還是沒有脫離城市生活中的“鄉愁”意境。抒寫細膩的男主角在茶樓吃麵的場景,仿佛在洞穿另一種層麵的賀玉波,原本隻是一個“異鄉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