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題詩,可以看到符璋又號“傎叟”,題詩之後的鈐印隻有一方“顛叟”,可見這個自號可能還為其常用。題詩於上海愛儷園的符璋,此刻除了掛名甌海關署、甌海道署谘議、顧問之外,應是閑身無事。符璋到上海造訪哈同(Silas Aaron Hardoon,1849—1931年),或出於謁見海上名流之需,或暫寓以待從政之時機,個中緣由不得盡知。
從題詩首句“鶺鴒不返化鵑魂,墨汁模糊半淚痕”來看,符璋除了哀痛遺稿作者章氏客死異鄉之外,當亦有自懷自慨之意。時年六十七歲的符璋,從大清國的小吏到民國的掛名閑職,從“候補”到暫署,再從“留任”到“掛名”,多半是不得意的。原籍江西宜黃的符璋,之所以長期寓居溫州(以至於有的文獻資料徑直誤認其為溫州人),無非是因為唯有此地尚有一些政府虛銜、人脈圈子可資憑藉、暫得安穩罷了。
題詩的第四首首句雲,“彈冠不貴舊烏紗,髠首年來座盡髽”,符璋的自遣與疲倦溢於言表。大清國的舊吏、民國的閑職,這些“舊烏紗”實則空有其名,於符璋而言頗有“廉頗老矣”之慨。他此來上海,也終是個無所著落的閑人,之後絕意仕進的他,曾專注於修誌著書,曾主修《平陽縣誌》98卷,另有《永嘉詞人祠堂碑記》、《蛻盦剩稿》等。不過,這位曾經的縣令,之後的學者,晚景淒涼,竟連其著述也沒有財力予以刊行。九年後,1929年10月10日,正是民國國慶之日,七十七歲的符璋溘然而逝。當時,夏承燾在得知其訃訊後,曾不無哀慟地告知友人,他在信中(夏承燾致錢名山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廿三日信)寫道:
符笑拈先生已於雙十節作古,年七十七。日前有赴來聞其身後甚蕭條,著述未刻者尚有四五種。晚生十月三號方去一書問字,竟不得入覽矣。先生如有挽章,請寄溫州府城隍巷七十二號符宅。
章氏遺稿在符璋題詩之後,符鼎升隨後又題寫了兩首七言相贈。詩曰:
朝中將相娛聲色,域外豺狼肆爪牙。一代興亡屬巾幗,隻今宮樹噪昏鴉。
心肝嘔盡悲長吉,才調無倫惜賈生。法曲未終人不見,東流逝水太無情。
符鼎升(1879—?),字九銘,與符璋同為江西宜黃人。曾考得官費留學日本東京高等師範學校,歸國後於1912年任江西省政府教育司司長。1913年當選參議院參議員。1917年,先後任廣東、江蘇教育廳廳長。正是時任江蘇省教育廳廳長期間,或於同鄉同族的長輩符璋那裏得觀章氏遺稿,即為其題詩紀念。
相比於符璋而言,符鼎升自然後生可畏、春風得意。留學歸國後不久,即加入章太炎創辦的中華民國聯合會(統一黨前身)。1912年1月7日,章指定符鼎升與其他十五人為駐會幹事。這為之後符氏以“統一黨”元老身份從政提供了資格與保障。進入國民政府之後,符鼎升不但成為教育界的政府高級別官員,曾任廣東、江西、江蘇教育廳廳長、國民政府交通部參事、總務司司長、交通大學校長、行政院秘書次長多個職位的符鼎升,人脈圈子也極為廣泛,軍政、教育、文化各界均有交涉。
符鼎升留學日本時,即結識魯迅;在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做教授時,同魯迅有過交往,魯迅日記中也有提到符九銘到訪。留學期間,還與1909年在日本收集佛學資料的歐陽竟無結識,據歐陽竟無後來回憶說,支那內學院籌辦期間,曾得到符氏的大力支持。此外,他與錢玄同也有交往。據說,章太炎曾難倒梁啟超的一副奇聯(聯句為:“今古三更生:中壘,北江,南海”),章氏弟子錢玄同在與符鼎升閑談時,偶然提及此聯,這位曾與章太炎一道共事“民族統一”大業的老黨員迅即作出下聯,“世間一長物:孔兄,墨哥,佛郎”,一時傳為學界佳話。
然而,我們看到這樣一位從容周旋於軍政文教界的名士的題詩,除了概括史事大意之外,別無特殊之感懷,讀之亦難留印象,不禁大失所望。“文章憎命達”之說於大符(符璋)小符(符鼎升)之間再次印證,讀之也不禁一歎。
若說傳統的歸鄉觀念,同為江西宜黃人的二“符”可謂天壤之別。二者均是長期從政於外地的異鄉人,一個是“鶺鴒不返化鵑魂”,一個是“朝中將相娛聲色”;一個流寓他鄉為異鄉做誌傳,一個周旋官場穿梭名流各界;他們都未能返鄉歸根,卻境遇迥異。在文辭感懷之中,我們更扼腕於符璋“錯認天涯作故鄉”的那份滄桑;而在現實的生活境遇中,我們又不得不默認於符鼎升的“直把杭州作汴州”中的那份甘苦自嚐。這兩三頁九十年前的墨跡,總是一份異鄉人的境遇存照罷。
五、訣別雁蕩留絕唱——趙叔雍、蔣叔南交遊瑣談
趙叔雍(1898—1965),即趙尊嶽,字叔雍,齋名高梧軒、珍重閣,江蘇武進人。其父趙鳳昌(1856—1938),曾是張之洞的重要幕僚,在清末民初政壇上很有影響力。趙叔雍自上海南洋公學畢業後,曆任《申報》經理秘書、行政院駐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參議。又曾師從況周頤,治詞學頗有心得,所輯《明詞彙刊》是迄今為止明詞輯刻規模最大的叢書。晚年流寓海外,輾轉任教於香港、新加坡等地。尚著有《珍重閣詞集》、《和小山詞》、《炎洲詞》、《填詞叢話》等,供後來學詞者品鑒與研究;因其詞名之盛,其詩作遂為其盛名所掩,少為人知。
趙叔雍之女趙文漪於1965年在美國加尼福利亞大學整理出版了其父的詩集,名為《高梧軒詩全集》,幾乎囊括了趙氏生前能搜集到的所有詩作,為研究趙氏詩作及詩學理念提供了寶貴資料。全集中有大量趙氏生前遊曆所作詩文,其中在卷二收錄有《雁蕩紀遊留示東道主蔣叔南》詩作一組,為研究趙氏1934年的雁蕩之旅及溫州之行提供了佐證與存照。
蔣叔南(1885—1934),名希召,別號雁蕩山人、雁蕩亦澹蕩人、仰天窩人,浙江省樂清縣(今樂清市)大荊鎮東裏人,以字行。先後就學於浙江武備學堂、保定陸軍速成學堂,歸裏應聘為溫州師範學堂教習。辛亥投筆從戎,參與上海光複之役,任第八十九團團副。嗣後擔任浙江第五區禁煙監督(駐紹興)、北京大總統府軍事處谘議官(陸軍騎兵上校)等職;後又投身護國運動,反袁世凱稱帝。蔣氏於1915年“解甲歸雁蕩”,是年三十二歲,至1934年落水而逝,近二十年皆苦心經營雁蕩山景區建設,以雁蕩山人自況,以雁蕩山為家園。蔣氏本人極喜山水遊曆,結交文士豪客,一時譽滿南北。他被梁啟超譽為“徐霞客第二”,被《旅行雜誌》稱為“中國近代第一旅行家”、“元老旅行家”;當然還有當時由趙叔雍主力操辦的《申報》給予的最直接之稱譽——“雁蕩山主人”。
1934年8月1日,《旅行雜誌》第八卷第八號,曾刊載趙叔雍所作《東南交通周覽會第一線遊覽日記》一文,明確提及了趙氏的雁蕩之遊。事實上,在該文刊出的前五天,蔣叔南就於當年七月廿六日落水而歿,七月二十九日,《申報》刊載消息,題為《蔣叔南逝世》:“茲悉蔣氏於前日(二十七日)因病逝世,此後遊山者將少一導引矣。”以上諸文可見,時任《申報》經理秘書的趙叔雍對雁蕩山及蔣叔南之關注。
1934年9月1日,《旅行雜誌》第八卷第九號“東南西北”專欄發表《蔣叔南逝世》消息,轉載了來自《申報》所刊的消息。緊接著,當年10月1日,《旅行雜誌》第八卷第十號,刊載了趙叔雍所作《追悼蔣叔南先生》一文,除了追憶雁蕩山主人的一生行實之外,可能由於事發倉促突然,趙氏的《雁蕩紀遊留示東道主蔣叔南》詩作一組,在以上所列的報刊文章中皆未能有所提及。現將詩作全文轉錄如下,聊作蔣趙二人交誼之腳注罷。
雁蕩紀遊留示東道主蔣叔南
拂麵垂楊故作陰,沿溪野萼不勝簪。道人著眼風光裏,便見天機一片心。
疑雲疑絮迷山影,和風和雨落夢邊。最是不堪春已半,將愁帶怨付疏煙。(雨中看梨花)
臨水夭桃乍一枝,無言含笑半開時。空山曲澗教誰見,自惜幽芳學弄姿。
雲在山頭緩緩行,山隨雲漾綠微明。餐霞采術知吾事,試喚靈槎渡鬥更。
嶙嶙斷翠分山影,點點殘紅著野花。誰識屏廬老居士,百年心事在山家。(蔣叔南構屏廬於山巔)
爭墩謝傅傳靈穀,專壑君家又蔣山。多事桃源知魏晉,振衣千仞落人間。
夢去筆嚴路更深,明珠萬斛瀉高岑。恒河皺盡波斯麵,恰是先生觀瀑心。
平生省識丹青趣,步入丹青更有情。疊疊亂峰爭落照,絲絲殘雨送歸程。
靜院能烹玉筍湯,山僧迓客下胡床。前生似我曾經處,重散天花作道場。
錦幛雲習綠似莎,最深深處得春多。野棠夢好無人省,驚起黃鸝宛轉歌。
十首七言詩,概述了1934年暮春,趙叔雍的雁蕩之旅,也將蔣叔南的身影概括其中。三十六歲的《申報》才子與四十九歲的雁蕩山主人,初晤於山中,這一場山水嘉會,誰曾料到竟成二人的永訣。其時,趙叔雍在雁蕩匆匆一遊之後,返歸上海之際,蔣叔南又曾到杭州約其遊賞西湖諸景。因為時務繁瑣,趙叔雍沒有赴約。仍然是春意將盡的時節,他為這次沒能赴約的嘉遊作了一首詞紀念,收錄於《珍重閣詞集》的上卷中,直到其1965年逝世後,才由其女在新加坡整理出版。詞曰:
《掃花遊·夢窗西湖寒食》一詞,餘所酷嗜,曩者十發西泠,輒取資諷詠,朅來塵蝟百集,蹤跡遂疏,雁蕩主人率杭約作討青,亦以事謝,車塵悵惘,賦此調寄懷,即用原韻。
豔陽炫碧,拂碧岫初雲,麹波新霧。夢回向午。幾樓台照眼,亂絲縈路。乳燕流鶯,喚起韶光媚嫵。倚金縷。正雛綠嫩黃,化外低語。
樁淺船係處,認岸隱青簾,舊曾遊處。好春易妒。尚羅襟昨日,舊恨猶汙。縱許重來,怕已蒼煙滿樹。四山暮。曳鍾聲逞潮歸去。
其實,在趙叔雍逝世前不久,在1965年當年有意識地將以往遊曆過的山川名勝,通過詩作的方式,全程憶述了一遍。這組詩題為“舊遊絕句五十首”,收錄於《高梧軒詩全集》卷九。在這五十首組詩中,還有一首題作“雁蕩十八潭,通海傳為建文帝奔滇處,其地有迎春橋,亦建文書”的詩,詩雲:
遜荒甘作老頭陀,間道潛行狎海波。細看迎春橋上字,倉黃著墨正無多。
不僅如此,趙叔雍當年在雁蕩的遊覽之餘,應該還到過溫州市區的一些名勝所在。“舊遊絕句五十首”中還有一首題作“溫州江心寺有回頭泉,謂飲者必重至其地;宋王十朋撰長聯尤妙語如珠”,詩雲:
渴飲清泉不釋懷,江心隻是待重來。楹聯妙句吾猶記,雲散潮消日幾回。
雁蕩幽趣之外,永嘉風流之中,趙叔雍當然詩意聯翩,不能釋懷。隻是飲過江心寺回頭泉的他,也沒能再於後來的三十年光陰中故地重遊。1934年暮春,與蔣叔南嘉會於雁蕩山中之後,不數日蔣氏即沉水而亡;而趙氏本人則因附逆汪偽,於1945年入獄之後,1948年得以脫身出獄,便開始了長達十七年海外流寓生活。無論是境遇機緣,還是心態情懷,雁蕩之遊與永嘉風流對他而言,皆成可望而不可即的浮世幻景,隻堪追憶,而不可重來了。本名趙尊嶽的他,名字中的那個嶽字繁體作“嶽”,上麵一座山,下麵一座獄,是否正因此一字成詭?“一生好入名山遊,卻因牢獄萬事休”的趙叔雍,是否也與同樣好遊曆卻離奇身死的蔣叔南一樣,都成為一道永嘉山水間謎一般的風景?曆史往往隻給出離奇的答案,而閱曆和推理的過程本身,則是賜予後來者的別樣風景;雁蕩山中、溫州城外,無論是隻在1934年匆匆來遊的趙叔雍,還是苦心孤詣於雁蕩山中二十年的蔣叔南,都注定將成為這一道別樣風景中的掌故與談資,其中的人事風物值得我們細細咀嚼、慢慢品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