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3)

父親講得氣咻咻嘴角泛起白沫,我就厭惡,想父親平時是極文明的,也心軟,在餐館見到乞丐自己就吃不下。可就是一說到運動他便像換了一個人,睚眥欲裂、義憤填膺,仿佛跟誰有世仇。我不悅,用筷子敲著飯碗打斷父親,說:“您說的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什麼‘反右’啦‘文革’啦‘上山下鄉’啦,這些事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心想,我才17歲耶!我這麼年輕、這麼空白、這麼簇新,像一團原生質,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可能。過去的一切,跟我什麼關係呢?什麼關係都沒有!

“這都是曆史,以後一定還會重演,你要了解了到時才不會吃虧。”父親說。

“不忘又怎樣呢?”我譏笑父親,“像您隔岸觀火、燭照人生,到頭來不也還是一棋子,人家想用了拿來墊一墊腳,不想用了您就一邊兒歇著,您還以為自己是高山頂上一棵蔥?”

從我出生那天起,父親受過5年政治審查。審查結束後,組織上仍允許父親做飛行安全方麵的研究,可他的論文卻不再能發表,整個人等於被廢掉了。我點到父親的痛處,他卻臉色如常,毫不為我所傷。

看著父親一臉木然的決絕,我忽然沮喪,想我為什麼沒有一個普通的父親呢?他不一定是博士、不一定有高薪,不一定給我們住有橡木地板和雕飾頂棚的大房子。我們可以住在胡同、住在廠區,隻要我們的生活裏沒有運動、沒有鬥爭、沒有讓人煩心的故事。我試著勸父親:“爸,您總這樣猜忌別人、抵觸社會,有什麼好處呢?您總得看到些值得的東西吧。不然,您活著有什麼意思啊?”

“社會就是這個樣子的,很壞!”父親仍不改口,粗礪地說。

突然,我就火了!我覺得父親太頑固、太不可救藥,不值得同情。我把自己扔到靠背椅上,惡狠狠地瞪著父親,刻毒地說:“爸,說白了吧,不就是因為你爹被打成地主,您才這麼仇恨社會主義嗎?你爸要沒剝削,別人幹嗎把他打成地主?他自己要死,怪得著別人嗎?還有,您主動跟你爹劃清界限,那未必是共產黨逼您的吧?一個死了的人,怎麼說也是你爹啊,這事兒您也幹得出?!”

我7歲時,樓下夥伴董小山告訴我,父親從蘇聯回國後向組織遞交過一份聲明書,說跟他死去的父親脫離關係。董小山比我大兩歲,個頭比我猛,但我當時就跳起來,把她推了一個跟頭罵她胡說。我父親從來不寫思想彙報、不寫決心書,因為這個,父親始終沒有入黨。在空軍總部那樣的核心單位,像父親這樣“白脖兒”絕無僅有,所以我根本不相信父親會寫什麼決裂書。

董小山坐在地上抽抽嗒嗒,她的手蹭破皮滲出了血。她說:“我沒有胡說。我爸是幹部處長,我爸管著你爸。我爸說的,不信你去問你爸!”

我沒有去問父親。這件事如此嚴重地傷害了我,以致一向被同伴叫做“電報嘴”的我,始終對它守口如瓶。

父親不想我突然提起決裂書的事,他的臉痛苦地扭曲到一起,如同一張舊床單在洗衣機裏被狠狠絞過。父親難過地低下頭,眼睛像壞了的荔枝,紅紅地蒙上一層汙濁的淚水,嘴巴一癟一癟地,仿佛隨時會哭出聲來。我後悔失言說出秘密,扭頭到一邊,難過地默不作聲。忽然,我耳邊傳來父親平靜而堅定的聲音:“不管怎樣,你要記住:千萬不要去獻血,一滴血都不要獻!”

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呆住了。我注視著父親,像不認識他,心裏滿是愕然和痛惜。我忽然軟弱下來,幾近哀求地說:“可是,爸!您今天不要我給別人獻血,將來您自己需要救治怎麼辦?”

“那我就等死!”父親慨然道。

我像猛地給人抽了一嘴巴,眼淚霎時奪眶而出。我視線模糊,但盯著父親,一字一頓地說:“爸,共產黨當年怎麼沒把您也給斃了?”

母親抬手給了我後腦勺一巴掌,嗬斥道:“放肆!怎麼說話的!”

我被打得一栽歪,仍氣憤地瞪著父親。父親卻沒有生氣,他瞟了我一眼,轉頭向別處,臉上甚至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父親是一個意誌堅強的人,過去幾十年他飽受磨難,從未想到過死。父親覺得他活過了許多人,他活過了時代、活過了曆史。這就是他的勝利。

可是,有時候,我真的希望父親死。

因為,我實在不忍看著他活受罪。

美國男孩與倫敦先生

實施“V計劃”,我第一個想到了尚堯。

我很早就相信,我和尚堯一定會發生關係。或遲或早,我們肯定會的。

尚堯後來成為我年齡最大的情人。尚堯大我43歲,跟我父親年紀相仿。——不過,看到尚堯,我卻從未想到過父親。一次都沒有。

我決定改考穆晨鍾的研究生後,曾為如何向尚堯解釋煞費腦筋。我不知道怎樣向尚堯開口,我不能想象他的反應。尚堯一定會勃然色變,把我從他辦公室攆出去,叫我以後再不許踏進。我也不能指望繼續保持和尚堯的友誼了,盡管我曾經那樣的為之榮耀。但當時,我心裏就好像有一種衝動,非這樣做不可。

出乎意料,尚堯對我變卦的緣由隻字未提。他坐在辦公桌後麵的高背沙發轉椅裏,俏皮地舉起雙手製止我的喏喏所言,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他什麼都可以理解。

我張了張嘴還想辯解,看到尚堯的神情,忽然笑著搖頭,決定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