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很想回家。我在宿舍樓外的IC機上撥通了家裏的電話,鈴聲響過無人接聽。父親也許去菜場了,母親很可能去了花市。我上樓在宿舍躺了一會兒,又下樓往家裏打電話。結果,還是沒人。
我的心開始發毛,莫名地突突跳。我到菁菁餅屋轉了一圈,回來又試了一次。振鈴響了12聲,依然無人回應。忽然,一個不祥的預感闖進腦海。我撂下電話跑回宿舍,抓起車鑰匙轉頭下樓,衝到車棚飛身騎上車子,箭一樣向家的方向奔去。
如絲帶般的血
這一生裏,我唯一一次抓住了靈感的預示,並聽從了它的安排。
父親身上插滿導管,他四麵望了望,迷惑地問:“鬧鬧,我這是在哪兒?”
“在急救室,老先生。”接診醫生說,“您急發心肌梗塞,要不是女兒及時送您到醫院,再晚5分鍾就耽誤啦。”
“你不是在學校嗎,怎麼回來了?”父親對眼前的一切仍有些糊塗。
“您管我怎麼回來了!”我羞於告訴父親之前的預感,對父親惱怒道,“您怎麼回事啊!何雨的那些破信怎麼能就叫您犯心髒病?!”
我急急火火趕回家,推門進去,見父親悄無聲息地蜷縮在臥房的書桌底下。他的周圍,何雨寄來的黃色信紙撒了一地,像一場隆重的菊花葬禮。
父親躺在病床上,掙紮著說:“鬧鬧,爸有話對你說。”
“幹嗎?”我沒好脾氣。
“將來,你見到你哥要轉告他,請他原諒爸。爸現在知道錯了,爸最大的錯誤就是不應該讓你哥讀那麼多書,讓他那麼小就上大學。可是,你哥哥不知道,為了讓他能夠上學,爸費了多少心。”父親喘息了一陣兒,繼續道,“你爺爺的成分是地主,以前的政策是不允許‘地富反壞右’的孩子上學的。這是最狠毒的一招:剝奪這些人後代受教育的權利,讓他們的子孫都變成傻子,自生自滅。你在湖南鄉下還有一些親戚,他們因為你爺爺就沒有讀過書。高考剛恢複那幾年,上大學還要政審。我擔心你哥因為成分問題受影響,才要他多學習,希望將來被哪個學校特招。後來,科大成立了‘少年班’,社會上突然吹捧起神童,我就更抓緊了你哥哥,現在看這是一個大錯誤。平時,我總告訴你們,凡是輿論大張旗鼓宣傳的一定不是好事,不要做。到頭來,我自己還是被欺騙了。國家搞了那麼多年運動,教育全荒廢了,現在開始抓建設,人才都絕了,政府就不擇手段,‘批量生產’神童。結果,那一批孩子都被毀了。他們除了學習,身心沒有得到全麵發展,很多孩子後來的生活都發生很大問題,你哥哥也算一個吧。”
我看著父親,一時竟無言以對。我從不知道父親的故鄉居然還有什麼親戚,他們僅僅因為祖父是地主就不被允許讀書。在我看來,讀書是天底下最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事情。我5歲半被父親送到旺寧,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自己將來一定會上大學,這是免不了的。就像春天後麵跟著夏天,16歲後麵跟著17歲一樣,簡直在劫難逃。有時,我甚至羨慕白靈靈和歐文珮,她們比我更能體會讀書的好處和幸福,因為讀書改變了她們的命運——並且把她們的命運往好裏改了。
令我吃驚的倒是父親。我認識的父親是一個從來不肯低頭就範、承認錯誤的人,此刻,父親卻要懺悔,請求他的孩子原諒他了。於是,我就想,父親一定是要死了,他自己心裏知道。麵對將要死去的父親,我的恐懼卻很模糊,我苦笑著說:“爸,您到底是愛何雨啊。為了他,您真的什麼都肯做。”
“女兒,如果爸不行了,你一定把你哥哥接回中國。”
我沒有答話。父親歎口氣,說:“鬧鬧,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有想法,認為爸偏心。其實爸對你們都一樣,隻是你哥哥不如你,所以對他關心得多了一些。我和你媽走了以後,你就是你哥哥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你要照顧他。”
我木然看著父親,依舊緘默。父親看我不肯承諾他,就哭了。一條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滾滾而出,沿著深重的皺紋四散開來,打濕了枕巾。父親嗚咽著說:“鬧鬧,就算爸求你,你就不能答應嗎?”
父親的話突然讓我憤怒。這股憤怒如此突如其來和難以遏製,我猛地起身,摔門衝出了監護室。
我跑到走廊盡頭,俯身在窗外,放肆地哭起來。我突然恨我的父親,覺得他過分。我管不管何雨是我的事,不關父親的事!我一定會照顧何雨的,他是我哥哥,我不會放棄他。可是,父親就不管我了嗎?他就真的這樣離開我了嗎?他的生命我也有份啊!媽也有份啊!他自己也有份啊!他怎麼可以單為何雨就這樣不負責地踐踏自己的生命呢!他憑什麼!
盡管我不喜歡父親,從來就不喜歡他;但當父親真的將不久於世,我卻突然發現自己竟是那麼地舍不得他。我胡亂抹著流到臉上的眼淚,在心裏怨毒地對父親說:“爸!如果您膽敢就這樣死去,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您的!”
父親還是不行了。嚴重的心衰使他無法維持基本的生命指征,他的身體正難以挽回地變得冰涼。父親必須緊急輸血,但醫院的血庫裏沒有父親需要的Rh-型血漿。護士著急地過來跟醫生講,我聽罷對醫生說:“我是Rh-型血,我身體裏流淌的全部都是這種血!”
我請求醫生不要采用對床輸血方式,而是分開來做。醫生說那是不恰當的,會增加血液汙染的幾率。我堅持這個主張,我不想讓父親知道我為他輸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