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後,我送父親去了美國。我讓何雨給父親辦了移民,我告訴何雨:“爸以後的事就交給你了。”何雨現在是波音的高級工程師,他後來和朱迪結了婚,就是那個曾給他做心理治療的單親媽媽。
在首都機場,地勤人員破例允許我跟隨父親進到安全線內,幫助他辦理登機手續和托運行李。父親的行李很多,因為他將不再有可能回到中國。就要到安檢口之前,父親猶豫了一下,說要我陪他到旁邊的休息椅上坐一會兒。好一段時間我們誰都沒話,最後還是父親先開了口,他囑咐了一些我生活上的事,都是無關緊要的,我默不作聲。轉而,父親說:“鬧鬧,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什麼?”我說。
“你沒有姓我的姓,那是有原因的。”
“還提這幹嗎?”我不耐煩。
“我要跟你說清楚。”父親說,“當時,我在專案組裏。你媽托人捎口信讓我給你起名字,她那是怕我想不開自殺。我當時確實想自殺,鋸條都準備好了,但是你媽給我帶來了一撮你的頭發,我一下就不想死了。鬧鬧,是你救了我。但是我怕你一出生就受我牽連,所以不敢叫你姓我的姓,就給你起了現在這個名字。”
小時候,我一直為自己沒有隨父親的姓氏而不快樂,追問父親多次,他就是不告訴我真相,讓我心裏很煩很自卑,一直無法跟他親近。此刻分別在即,父親卻又說出這件陳年往事,想他是覺得若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可是,父親之前為什麼不說呢?在我最需要答案的時候他卻緘口不言。父親總這樣,他總用他的判斷決定我們的思維,用他的意誌決定我們的生活。父親的想法太天真了,以為我不姓他的姓,就可以跟他沒有任何瓜葛,就可以不承擔他的命運了。那怎麼可能呢,事實證明那根本不可能。
我沒有說話。過了好久,我說:“您進去吧。”
父親遲疑著,見我催促他,隻好哆哆嗦嗦地站起,從地上拾起背包背在肩上。背包不算大,但還是使父親的身體嚴重地佝僂了下去,那條肌肉萎縮了的腿跛得更明顯了。我隨著父親走到黃色安全線前站住,看父親辦完安檢手續穿過電子通道,我衝父親揮了揮手算是告別,父親忽又踉蹌地往回跑,似乎還要跟我說什麼。地勤人員在檢查線邊上把父親攔下,他隻好站下衝我癟癟著嘴,好像隨時就要大哭起來。
我和父親默不作聲地相互看了很久,我看他沒有結束的意思,隻好又揮了揮手,轉身先離開了。
坐在返城的機場大巴上,我終於讓眼淚流了下來。我一路哭著,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孤兒。
我搬回了空軍大院。那套寬敞闊大、有著極高淨空的老房子,現在就一個人了。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純粹,也越來越孤獨,和過去越來越遠。離開博雅後,我幾乎沒再回去過,以往熟人的消息也非常模糊。聽說魯黃和附屬醫院一名護士結了婚有了一個女兒,我想這是他該過的生活,平靜而踏實。孫朝暉和尚堯的官司一直沒個了局,他後來去了軍事醫學科學院,算是特召入伍,授了大校銜。一次,我偶然見到了尚堯。那是開“兩會”期間,一家時尚雜誌差我去京西賓館采訪一位娛樂明星,不想在樓道裏遇見了尚堯。見麵的一瞬間,尚堯和我都愣住了。尚堯隻用一秒鍾就確定了是我,他張開雙臂快步走過來,一把將我擁進懷裏,完全不管身邊過路的熟人或者陌生的人,領著我轉身向他的房間走。
進到房間,我們再次擁抱在一起,撲到床上做了一直都沒做的事。然後我和尚堯告別,平靜地離開,卻忘記了采訪任務。
在路上,我給梅丹冰的兒子壯壯買了一本新出的《米老鼠》。梅丹冰在讀博期間發現懷孕,申請了延期。讀完博士,梅丹冰又去瑞士做博士後,回來不久便被提拔為教研室副主任,進入博雅科研後備人才庫,是同學中幹得最好的。
梅丹冰已經在必勝客等候。我要了一杯熱巧克力和一份綠茶慕思,問梅丹冰是否帶來了賀蘭的標本。梅丹冰指指旁邊座位上一個用黃顏色綢布包著的包裹,我要過來打開看,那塊腦腫瘤組織變成了灰暗生硬的顏色,沉在容器底部,而固定液還是清亮透明的,可見梅丹冰一直按時為它清換液體悉心照料著。
“薑健雄是個怎樣的人?”我好奇地問。
“我也不知道,電話裏聽聲音似乎挺老實。”梅丹冰說。
“能不老實麼。在監獄裏關了十幾年,多硬的骨頭不給你整酥了啊——可他到底為什麼進監獄呢,賀蘭還那麼愛他?”
“誰知道呢,恐怕還是有某方麵的魅力吧。”
我和梅丹冰正聊著天,樓梯口出現一個近中年的男子,他跟服務員交談了幾句後往我和梅丹冰坐的桌子走來。男子很客氣地詢問梅丹冰的名字,有些點頭哈腰的樣子,他說:“我叫薑健雄!”
薑健雄個子不高,粗看上去怕都不到一米七,好像還沒有我高,麵色蠟黃身形瘦弱,神情膽小畏縮,穿著農村風格的深藍色西裝,像一個進城找事兒的民工。但他又生著烏黑卷曲的頭發和不整潔的唇髭,看得出是在西域水土下生活的人。我伸手把桌子上的標本包裹拿到身邊的座位上,把薑健雄“擠”到了梅丹冰的一側,我要好好看看這個讓賀蘭如癡如醉直至丟了性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