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代,我的曆史老師姓李。他30歲左右,中等個子,蒼白而又消瘦。
高年級同學說,他的外號叫“鐵臂阿童木”。可是,我卻怎麼也無法把李老師和那個氣宇軒昂、一臉堅定、永遠揮舞著小拳頭的卡通人聯係在一起。
印象中,李老師總是獨來獨往,穿著白襯衣,配深色西褲,背一個巨大的書包,透著鬱鬱寡歡和懷才不遇。後來聽人解釋,我才知道此“阿童木”非彼“阿童木”。原來大家隻是取了那個“木”字,因為李老師在他們的印象中,多少有些木訥。
平日裏,李老師的確沉默寡言,但在課堂上,他口才奇好。早在高一時,我就聽過他的課。大概因為沒分文理班,曆史課無足輕重,他也不必照本宣科。幹巴巴的教案經由他的口,竟變成了活靈活現的曆史故事。就這樣,講課的人無需講稿和提綱,話題拈之即來;聽課的人免去抄筆記之苦,聽得癡癡入神。隻要是李老師的課,45分鍾稍縱即逝。因為李老師,學習和聽課在我看來,第一次變成了一種真正的快樂。
漸漸地,我開始對曆史產生興趣,也開始對教科書產生懷疑。同是曆史,為什麼李老師講述得那麼鮮活,但在教科書裏卻變成了簡單枯燥的這個主義那個主義呢?
多年後,當我主持《世紀大講堂》,坐在桑拿房一般酷熱的演播室裏被烤了兩個多小時,卻依舊興致勃勃地聽曆史學家沈誌華先生講毛澤東、赫魯曉夫和中蘇關係的破裂時,我又想起了李老師。我想,他們大概都是勇於擺脫課本的束縛去尋找真相的人,也是懂得用曆史的靈魂去觸動聽眾的人。
對於高考的學生,即便是一種束縛,曆史課本也是一種無法擺脫的束縛。到了文科班,就連李老師也不得不回歸書本,開始在課堂上分析曆年的高考試卷。他再也不講故事了,相反,隻要一張嘴,便是“義和團是中國人民反帝愛國運動的一部分”、“國民黨代表大資產階級大官僚、反動反人民”之類的標準化答案。
這時候的李老師,手上、身上落滿了白蒙蒙的、粒粒屑屑的粉筆灰,越發顯得落寞。對於他這樣一個人,我不知道如此講課會不會是一種痛苦,又或者,被禁錮在這個小小的中學教室的講台上,本身就是一種痛苦?
很快,傳來了李老師要報考北師大研究生但學校就是不肯放人的消息。還聽說,李老師想考研究生,居然是因為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關於李老師的一切,開始在同學中傳頌,它滿足了一群高中文生對才子佳人和瓊瑤式愛情的全部幻想。
而且,幻想居然變成了現實,另一段和李老師有關的瓊瑤劇真的在我們眼前上演了——班裏一位女同學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從高三的某一天開始,但凡李老師提問,這位其他課上從不主動回答問題的女同學一定會高高舉手。終於有一天,李老師叫了她的名字,說:“你來回答。”
女同學為這一刻,好像已經等了很久。她站起來,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用蚊子一樣細弱的聲音擠出一句話:“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隻是……隻是想聽你叫我的名字。”
教室裏一片嘩然,李老師原本就缺乏血色的臉頰也由白變紅,又由紅轉白。
以後的曆史課,女同學總要求和第一排的同學換座位,然後在45分鍾裏,雙手托腮,目不轉睛,臉上洋溢著戀愛中的女孩才會擁有的幸福表情,用熾熱的目光火辣辣地盯著李老師。
從此,李老師不再神態自若,講課時要麼目光空洞,要麼窘迫地低著頭,假裝看課本。
對女同學追求愛情的勇氣,我內心充滿了敬佩。據說她還曾冒著酷暑,每天到公交車站,等李老師下班一同坐車,甚至夜深了,還守候在李老師家樓下。
慶幸的是,她沒有被扣上“早戀”或者其他更惡劣的帽子。在學校老師找她多次談話後,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人大附中的校園很美。東西教學樓都有著古老而厚重的紅磚牆,兩幢樓中間,是一片草木蔥蘢的小花園。樹影婆娑間,總有同學三三兩兩藏在樹林裏,躺在草坪上,談生活,談理想,談學習,當然,還要談戀愛。
最近讀了一本書,叫做《生於七十年代》。一位同齡人回憶,當年老師們總是說,不要把寶貴時間浪費在早戀上,現在才明白,不把寶貴時間用來早戀,那才叫浪費。很幸運,這些道理,我的老師們早在那個年代就明白了。
而那片花園,也構成了青春記憶裏最美的背景。日後,我曾經不止一次和攝像回到那裏,為鳳凰的專題片拍攝串場。我也曾經不止一次地猜想,不知道李老師和其他許許多多的老師們會不會在電視裏看到,他們的學生對於人大附中的種種依戀和懷念。
畢業十幾年了,我再沒回去探望過李老師。斷斷續續聽說他後來轟轟烈烈地上演了一場真正的師生戀,如今已經修得正果,結婚生子。而且,據說李老師也安心於紮根附中,成為了全國曆史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