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掌櫃和老和尚進去內堂的那會兒,泛古堂來了範五爺。
範五爺,旗人,同文館肆業。祖上興於洋務,也敗於洋務,民國後家道中落,靠著遍賣祖上的古玩瓷器勉強過著他那種貧寒的貴族生活。
店裏夥計二奎忙上前招呼:“五爺,您今兒個又有什麼好東西要出手啊!”
“別介”,範五爺不忘擺著大爺的譜,扯著嗓子道,“泛古堂難道隻許我來賣東西,就不興我來看看嗎!”
“是是是”夥計二奎忙點頭哈腰說,“爺,您要看什麼,我這就給您拿下來瞅瞅!”
“等會兒吧,我先抽口……”範五爺自顧自地坐到了剛才佟掌櫃喝茶的座上,從腰上掏出一卷煙來,“二奎,你是叫二奎吧,學徒幾年了?”
“回爺,劉二奎。學徒一年多了。”
“《金石錄》、《宣和注錄》都讀過了嗎?”
“沒讀全。”
“過手的畫,都看過些什麼?”
“爺,回您的話,二奎沒什麼見識,看過兩張宋代,範寬、崔白的。”
“東西對不對?”
“咱也說不好,……以後您多指點。”二奎笑著說。
“叫你說著了,爺風光的時候,這些個玩意也就是把玩兩天便轉手送人了。得空我給你好好指點指點。”範五爺一邊和二奎說著話,一邊又往希奇走了過去。
“這夥計瓷實,怎麼打過去沒見過啊!”範五爺指著希奇朝二奎說道。
“呦,爺,您不知道啊,他在這可有年月了,資曆比起我們幾個夥計來都要老呢?”二奎說道。
“不能啊!”範五爺說著,便探過頭去,“這琉璃廠可沒我不認識的夥計啊!”
“爺,您喝茶!”二奎說著,便把範五爺拉了過來,與希奇的帳房擱了道門,二奎才小聲說,“不會說話,可是叫掌櫃養著,每月拿的工錢比我們都高。”
“不會說話!”範五爺也低聲說,“幹你們這行,不會說話可怎麼著啊!”
“哎!”二奎歎了口氣,“要不怎麼說,我們不服氣呢?”
“難不成說是佟掌櫃的私生子?”範五爺低聲道。
“這話可不要叫掌櫃的聽見了。”二奎糾著範五爺的衣角說道,“我來這也才不久,來時還沒見著他,聽掌櫃的說,前些年派他在杭州經營那的分鋪了。”
“這麼說,佟掌櫃的買賣做得是夠大的啊。在江浙一帶都開了鋪子?”
“聽老帳房說,流水帳還不錯,可就是不見那邊往回調銀兩。”
“那邊誰管事啊?管事這人,你們掌櫃信得過?”
“就是他嘍!不過我也納悶,一個不會說話的真能稱起這樣一個局麵?”
“你們掌櫃蒙你們的吧!”
“他有沒有這能耐我不敢說,可掌櫃信得過他,這是一點不假!”
“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十幾年前爺我風光那會兒,常去光顧西琉璃廠陸家,那個時候佟掌櫃還是陸家一個夥計,身邊就常帶著個孩子,擱現在大概就有他那麼大了吧!”範五爺指了指希奇說,“難不成就是他了吧?”
“這話有準。”二奎說道,“聽一些老夥計說起過,這孩子打小就跟著佟掌櫃。”
“那時候陸家待佟掌櫃也算不錯的了,可就是沒能留住佟掌櫃這樣的能人,要不陸家這幾年也不會是這樣一個收場啊!”
“聽說了,陸家西琉璃那鋪子這些日子慘淡經營,不假時日就是要關門大吉了!”
“真是世事難料,兩三年前那會兒,這陸家還風光著呢!”
“是啊,是啊。就前陣子,這陸家還四處托人打聽,想在這東琉璃廠盤三兩間鋪子擴大經營。那會兒,陸家心氣正高著,還說要盡攬天下古玩字畫。”
“這不,說倒就倒了嗎?”
“五爺,您說陸家鋪子這買賣也不見得好,前些年怎麼就越做越大呢?”
“陸家這古玩鋪可不是什麼大買賣,其實真正的大買賣是陸家大兒子陸伯清在江浙一帶做的麵粉買賣,才幾年工夫啊,那一帶大大小小的麵粉廠都一家一家關門大吉,而惟獨這陸伯清的買賣是越做越大。都說實業救國,人家那就算是大實業家了。”
“救國?”二奎納悶,“我怎麼聽說人家這買賣可不地道啊!”
“那是。”五爺說道,“你說,這要是把這同行的人都擠兌光了,還不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那可不地道。”二奎說道,“難道這陸伯清竟有這本事?都沒人管嗎?”
“怎麼管,這世道這麼亂怎麼管。況且那陸家二女兒陸夷鳳嫁給了大資本家沈凇山。沈凇山是個什麼人物啊?那可是生業銀行的大銀行家啊。”
“那不就是北洋政府的大財閥了?”
“要不這陸伯清能肆無忌憚嗎?北洋政府得買沈凇山的麵子,而這沈凇山呢又得靠投資點實業掙錢,投資實業當然得是陸伯清的買賣了,這一圈兜下來還是不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也是,不過這陸家的買賣這麼大,那陸老爺子怎麼還對古玩鋪這點小生意情有獨鍾啊!”
“這人啊,活到一定歲數,自然就會活出明白來。錢財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就比如我,千金散盡還落得一自在,人家陸老爺子看重的可是人前尊貴的那份體麵,他自己不還常說,陸伯清那買賣生意味太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