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歲末,我穿著一件花棉襖來到座落在鴨綠江邊上的小城丹東。在這個幾十萬誌願軍曾經“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地方,我脫下花棉襖,套上了一身肥大的綠軍裝,懵懵懂懂地開始了我的軍旅生涯。
新兵連結束後,我們班的新兵全部分到了軍區總醫院,隻有我被留下來了,留在了曾經赫赫有名的誌願軍總醫院——丹東第二三零醫院。
現在想起來,這個開頭真有一些宿命的意味。
我們那群兵參差不齊,大的有二十四、五歲,參軍前都當了好幾年的中學老師了;小的隻有十二、三歲,睡覺沒人叫夜還常尿床呢。我基本屬於混沌未開的那撥。我們沒想到從小孩兒到大人之間竟連個過渡都沒有,就像切蘿卜一樣,“喀嚓”一下就把我們切到大人堆裏了。雖然心裏很是得意,但又常常別不過這個彎,稍一疏忽就忘了自己的大人身份露出小孩兒本性。結果很快就鬧出了笑話。
起因是我們發現醫院供應室裏有大把的輸液管。這東西是做猴皮筋的上好材料,哪個女孩兒看見都會臉紅心跳流哈喇子。好久沒跳皮筋了,我們準備好好過把癮,就把幾根廢輸液管接在一起,滿院子找合適的地方綁皮筋。
世上的事往往就這麼寸,偌大一個院子,我們偏偏就看中了那兩棵樹。那兩棵樹長在一棟日式平房的前麵,不大不小,不高不矮,距離也正合適。我們興奮不已地綁好猴皮筋,正咋咋呼呼地瘋跳時,突然旁邊傳來一聲斷喝。扭頭看去,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圓睜雙目,正氣急敗壞地怒視著我們。
原來政委剛好從日式平房的後窗看到我們在跳皮筋,就趕緊派人前來製止,以免我們這幾個舉止不端的小女兵繼續敗壞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光輝形象。
我們嚇軟了腿,這才知道敢情我們千挑萬選的地方正是政委家的前院!
我就這樣記住了那棟日式小平房,記住了那位神情和藹的政委,記住了政委身邊那位麵目素淨的阿姨。
後來別人告訴我,那個阿姨姓張,叫張博。我正在想這是個很大氣的名字,就聽見那人繼續說,張阿姨的前夫是個軍長,在抗美援朝的時候犧牲了。我忙問叫什麼名?對方說記不清了,好像姓蔡。
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烈士陵園那高藍的天空和蒼翠的鬆柏,浮現出紀念碑後麵第一排中間的那座墓碑,浮現出墓碑上鐫刻的紅色大字……
一個名字從我的嘴裏脫口而出:蔡正國!
很多年以後,我看到了將軍寫給妻子張博的家書。
這批家書共十六封,是將軍留給妻兒的最後一批墨跡。文字裏處處充滿了對親人體貼入微的關愛。
最早的一封是一九五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寫的。寫在將軍回國療養後,重返朝鮮前線之前。當天晚上將軍就要乘車去安東,也就是現在的丹東了。第二天他將返回朝鮮前線的部隊。不知是溟溟之中有了什麼預感,還是在大連療養期間與妻兒的短暫歡聚給了將軍太多的快樂,將軍在信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分別的傷感。將軍說久駐大連(現在)忽然間一個(人)走在路上非常冷清清的和寂寞,心中有多麼不好受的感覺。這是將軍惟一一次在文字中表達自己的情感。而此一別,將軍就再也沒能回來。
最後一封信寫於一九五三年四月十一日。寫下這封信的第二天,將軍就犧牲了。我曾試圖在這封信裏尋找帶有預兆性的語言,但什麼也沒有。這封信的最後一句是“回留守處的人要走,就寫到這裏,其他要講的問題待後再談。”
將軍還有哪些問題要談,妻子竟永遠不得而知了。
一、1952年6月23日
張博同誌:
二十日下午的來信收到了,我當天下午七時半在沈陽下車駐在軍區招待第一所,久駐大連忽然間一個(人)走在路上非常冷清清的和寂寞,心中有多麼不好受的感覺。我們準備今晚乘車去安東,明天就可能回到部隊了,前方經常來人到沈陽,沈陽招待二所駐五十軍團以上幹部就有三十多人,據前方來人談目前敵機活動很少,沒有以前那樣多,白天行軍很安全。
沈陽物品比大連貴,特別是日用品,蜜棗大連八千元一斤,沈陽就一萬二千元一斤。有些東西又比大連便宜點,到了前方後再給你去信,暫此停筆。你治病最好仍按計劃完成,四東注意保重身體,不要使他經常鬧小病。
祝早日恢複健康
正國
六月二十三日
二、1952年6月23日
張博同誌:
準備去車站時接到你來信一封,並附來家信回條,均收到勿念。
我的病問題到朝鮮有機會再檢查,在工作中再注意休息我想不會有多大問題,請放心。
你和四東有肺病人駐在一起要特別注意隔離以免傳染,你們母子二人身體都是缺乏抵抗力的,我意組織液打完後即回留守處。
要走了隨便寫了怎樣(這樣)幾句,待到達朝鮮後再給你們去信。
祝你們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