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那十六封家書是我婆婆拿給我看的。
我婆婆是安徽人,娘家是當地的一個地主。因為家境殷實,家裏的女孩子們也都有機會上學讀書。婆婆在讀到中學的時候,受到學校裏中共地下黨的影響,思想變得活躍起來,開始積極參加各種各樣的政治活動。就在這時,抗日戰爭爆發了。看到許多年輕人毅然離開家鄉奔赴抗日戰場,家裏開始有所警惕,對婆婆嚴加看管起來。但婆婆仿佛並沒有離家出走的跡象,每天仍若無其事地按時上學,家裏這才逐漸鬆懈下來。其實婆婆早已暗暗著手做離家的準備了。婆婆每天出門前把要帶出的衣物套在外衣裏麵,出來後拐到一個可靠的同學家裏脫下再去上學,就這樣逐漸積攢起了一個可以隨時攜帶出走的包裹。
一九三八年的一個春日的夜晚,這個地主家的二小姐屏住呼吸,吃力地搬開頂在門上的粗重門杠,輕手輕腳地溜出家門,頭也不回地跑進夜色。懷著北上抗日的信念,一路北行,走出了安徽,走過了江蘇,一直走到山東境內。終於在這裏找到了一支抗日的隊伍——八路軍。婆婆成為了八路軍一一五師的一名戰士。
那年婆婆十五歲。婆婆離家的前一天,新四軍剛好從她的家鄉經過由西向東挺進。婆婆說,如果她早一天從家裏逃出來,肯定就會跟著新四軍走了。婆婆還說,如果她當年跟上了新四軍,恐怕就會在後來的皖南事變中犧牲了。婆婆在做這一係列的推測時語調平靜,言語間很有一種這條命是僥幸撿來的意思。
婆婆被安排到一一五師戰士劇社當上了一名文工團員。我曾聽說過這個赫赫有名的戰士劇社,據說那裏後來出過很多文藝名人。但當我向婆婆詢問這些時,婆婆卻隻淡然地說了句不知道。我找出婆婆保存的戰士劇社的照片,滿懷希望地讓婆婆指認,想看看裏麵有沒有我知道的名人,但婆婆卻連自己都找不到了。也難怪,那張小小的照片上,在戰士劇社巨大的旗幟下麵密密麻麻地擠著一百多人呢。當時戰士劇社都演些什麼劇目,婆婆也不記得了,隻記得不外乎都是些打鬼子的內容。有一件事婆婆是記得的,就是她差點被做道具用的炸藥崩瞎了眼睛。和她一起受傷的那個男同誌當時就倒下,血流了一地。送她去衛生隊救治的路上,婆婆聽見周圍的人惋惜地歎息道:“這麼漂亮的小姑娘眼睛瞎了真可惜啊。”後來婆婆的眼睛奇跡般的好了。婆婆也從此知道了自己的漂亮。
我結婚的時候婆婆還很漂亮,不是那種眩目的美,而是一種雅致的美。每當婆婆微抿雙唇睜大眼睛的時候,神情中就會透出一種獨特的韻味。
婆婆和公公的相識自然也是組織上介紹的。
第一次組織上給婆婆介紹的是一位團長。家裏至今還存有他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照的,照片上的他劍眉直鼻,神情嚴肅,很威武的樣子。另一張是在解放戰爭時期照的,這時的他已經是師長了,隻見他頭戴翻耳皮帽,腰間斜插著把手槍,臉上燦爛地笑著。婆婆說這兩張照片是他送給公公的,他和公公是親密的戰友,但此後不久他就在東北戰場上犧牲了。我猜想他一定是個打仗勇猛,性格開朗的性情中人。婆婆說是。我問婆婆那你當時為什麼不同意呢?婆婆說不為什麼,那時自己年紀太小,看到他笑眯眯地找自己說話,心裏就有點害怕。
組織上介紹的第二個人就是公公。公公那時也是團長,但婆婆隻聽說過這個人卻沒見過麵。不久後戰士劇社去為教導二旅三團演出。部隊先坐好了正等首長來的時候,婆婆在台邊上看到一個麵皮白淨、精神幹練的人三步兩步就跳過凳子,坐在了最前麵的那排。婆婆見這人身手如此敏捷甚覺好奇,就向身旁的人詢問這人是誰?身旁人伸頭看了一眼說,這不是三團蔡團長嗎,蔡正國。婆婆心中攸然一動,臉突然就紅到了脖根。
一九四三年四月,公公和婆婆結婚了。
在公公留下的文件中,我找到了一本珍貴的日記。日記中記錄的正是一九四三年的這段日子。當時公公的職務是八路軍一一五師教導第二旅的參謀長。這年三月,教導二旅與濱海軍區合並,取消了教導二旅的番號,公公被調到膠東軍區教導第二團任團長。教導二團也就是當時的抗大第三分校,公公以團長的身份兼任抗大第三分校校長。
我推測公公應該是在四月二日回到駐在吳家界牆的師部後,與婆婆匆匆結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