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張愛玲吃過晚飯回到家中,繼母孫用蕃就從樓上下來,問道:“你到哪裏去了,走了那麼多天。”張愛玲知道,這是繼母在明知故問了。她麵不改色地回答:“我到媽媽那裏去了。”“你住到你媽媽那裏去,應該給我說一聲。”張愛玲覷了她一眼:“我跟爸爸說過了。”孫用蕃生氣道:“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裏哪兒還有我呢?”話音剛落,“啪”地就是一巴掌,張愛玲白皙的臉上紅色的印記立即顯現。(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流言》)
張愛玲毫不示弱準備要還她一個,卻被兩個趕過來的老媽子拉住了。她沒有想過要考慮後果,這一耳光要還的並不隻是臉上的印記,還有某處看不見的鬱結。後母沒命了衝上樓去,大喊:“她打我,她打我!”對於張愛玲來說這一刻來得太突然,但她似乎也明白總該會有這一刻。
張愛玲的父親剛抽過大煙,穿著拖鞋便從樓上衝下來。他不問青紅皂白,就開始毒打張愛玲。張愛玲坐在地上被父親猛踢,父親邊打邊說:“你還會打人了,我打死你!”張愛玲耳朵都要被震聾了。家裏的傭人看不下去,上來勸,生生地拉開了兩人。
父親氣哼哼地上樓去,張愛玲自個兒走到浴室鏡前,看自己身上的傷、臉上的指印,這些都是她心裏的傷痛。自己對父親的愛從此刻起就要流離失所,無處投遞了。張愛玲不服,衝出家門要出去報巡捕房。門鎖著張愛玲就試著撒潑、叫鬧,要引起門外崗警的注意。
張愛玲的行為驚動了父親,他更是無比震怒。父親怎會讓這樣的事情給外人看了去,家醜是一定不能外揚的。等張愛玲一回來,迎接她的,就是父親手裏的一隻大花瓶。張愛玲歪了歪身子,掉落的大花瓶就飛了一房的碎片。父親憤恨地下命令,將無力掙紮的張愛玲關起來。
張愛玲的父親走後,一直在一旁緊張著急的老傭人何幹便是上來責問道:你怎麼弄到這樣的呢?張愛玲知道何幹愛惜自己,頓覺滿腔冤屈,抱著何幹號啕大哭。哭得無力了,空洞的眼眸深不見底。此時這個孤立無援的女孩兒,正在經受一次曆練。那些照片裏、文字裏的孤傲冷漠,正是在此次的劫難中,益發成型。
第二天,張愛玲的姑姑過來替張愛玲說情,並提說讓張愛玲去英國留學的事情。後母的冷一句熱一句惹得姑姑很是不平,便和張愛玲的父親吵了起來。最後兄妹倆竟然動起手來。受了傷的姑姑發誓說:“以後再也不踏進你家的門!”
不知是這個家庭本來冷漠,還是後母的離間隔離了親情的輸送,父親在張愛玲的姑姑走後,將張愛玲關到了樓下的一間空房間裏,氣勢洶洶地揚言要用槍打死她,還吩咐門衛看好她,不讓她與任何人見麵。她現在是真正的孤立無援了,這個年少的弱女子被生拉硬拽地推上了殘忍現實的高台。
張愛玲在很小的時候,這個家就隻剩下死寂的院落,抽鴉片的父親和不懂事的弟弟。對這裏的牽掛經不起任何輕微的拉扯。現在這個從小長大的家,在張愛玲的眼中也變得陌生起來。她看著這屋子,感覺它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的粉牆,片麵而癲狂。樓板上的藍色月光,似乎有著靜靜的殺機。她心中的恨增加起來,她甚至想天上的飛機能直接丟個炸彈在自己家,一起同歸於盡了吧。
何幹怕張愛玲想逃走,再三叮囑:“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呀!出去了就回不來了。”(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流言》)張愛玲此時挖空心思地正要得到這個結果。出去了就再也不回來在張愛玲的心中,從那個時候就生了根。事實證明,張愛玲在離開家以後,也再沒有和父親有過任何的來往。
張愛玲的心情糟糕透了,看什麼都失去了該有的色彩,就連院裏的白玉蘭,也被她說成汙穢的白手帕,從來沒有那樣邋遢喪氣的花。
曾經讀過的小說湧進張愛玲的心中,她一遍一遍地計劃逃跑的線路,又是一遍一遍地否決。她記起《九尾魚》中有一個片段就是把被單結成繩子,從窗戶裏爬了出去。可是院子裏的大白鵝讓她煩心死了,要知道夜裏驚動了大白鵝的後果很難想象。她隻能否決掉這個計劃,去尋找更好的逃跑機會。為此,她時時刻刻都豎著耳朵聽著屋外的動靜,開門的聲音,關門的聲音,通往大門煤屑路走起來吱吱的聲音。就連患上痢疾的時候,也沒有放鬆過要逃出去的想法。
可是她的病情越來越重,長時間的渾身發燙,精神越發的萎靡,讓張愛玲有了輕生的想法。但父親卻不給她吃藥,不給請醫生看病。在常人聽來,這樣的事不過是深夜的夢魘,雖然陷進去拔不出來,可害怕、痛苦卻也隻是一時的,醒來便能重獲新生。可是在張愛玲這兒,這樣的折磨卻長達半年。親曆這樣的悲苦,如何讓一個女子再有陽光的笑容?
幸好,何幹看著奄奄一息的張愛玲心中生出了不忍,就趁張愛玲後母不在的時候警告張愛玲的父親:孩子的病情非常嚴重,再這麼下去怕是要出了事故,要是真有這麼一天他是要負責任的。父親大約是怕傳了出去壞了名聲,便也開始關注張愛玲的病情。他選擇給張愛玲使用了消炎的抗生素針劑,注射幾次以後,張愛玲的病情是穩住了,保住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