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獨她的世界(4)(1 / 3)

在薑家一直對她“發乎於情,止乎於禮”的三少爺季澤,揮霍完家產後,跑來找她,向她傾吐愛情。曹七巧“特地係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談話間,她小心翼翼,刻意避諱提錢,對季澤倍加防範。“雖然他不向她哭窮,但凡談到銀錢交易,她總覺得有點危險,便岔了開去……”(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然而,眼前這個男人畢竟是曾經令她心旌搖蕩、寄予無限深情的意中人。於是乎,在彼此的試探、猜測間,曹七巧縝密的心開始有些舒緩,神情動作也開始輕佻起來。“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裏,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隻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複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麼嫁到薑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想著,七巧的心神,有些搖曳起來。

然而,曹七巧是何等精明之人,她有意無意地試探著季澤,季澤卻渾然不知,一不小心,便露出了馬腳。“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裏發幹,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裏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麼?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一時間,浪漫綺思的氣氛沒有了,曹七巧扭打著,吆喝著……下人拉開了兩人,季澤隻當她是瘋子,“昂然”走出了她的家。

“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牆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裏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隻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輕掀開窗簾,想多看一眼季澤的背影,想多看一眼永遠逝去的愛情。風將窗簾吸了回去,風幹了她的淚,也風幹了她曾經幽幽地深深愛過的心。

曹七巧戳穿了季澤的愛情騙局,也徹底放棄了對愛欲的幻想。麵對曾經迷戀過的人無恥的陰謀,她隻能無奈地選擇從幻覺的欲望走向極端的仇恨,用金錢來填補情感的失落和空虛。現實的一切,在她眼裏都成了鬼蜮的世界,她也將現實的一切都歸結到對金錢的占有和狂熱的膜拜。

最後,曹七巧躺在煙攤上回想著自己的前半生:“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裏也隻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三十年前,曹七巧的臂膀是渾圓豐滿的,手鐲隻能在腕上滑動,而三十年後,手鐲卻可以一直推至腋下,這反差強烈的對比,將曹七巧一生帶著“黃金的枷”這一概念推向高潮,盡顯其淒苦與蒼涼。

七巧在鬱鬱中死去,結束了她囚禁於“金鎖”的可悲人生。“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可憐之人,卻無人可憐。曹七巧淒慘的人生隨著她生命的終結而拉上了帷幕,可是,現實的生活卻仍然在繼續,月亮照樣升起,依然照耀著一切活著的,或者死亡的,感知的,或者未知的。

《金鎖記》何嚐不是生命的箴言,曹七巧一生鎖在青春與愛情換來的金錢裏,而張愛玲一生也枕在昔日浮名換來的孤寂裏。

金,是鎖,而名,又何嚐不是?

生於這個世界,天下萬物何不為鎖。

此情無關風月

“這個小故事曾經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近三十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所謂‘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張愛玲以三十年情感的沉澱,凝結出一部被夏誌清先生稱為“最精彩的小說”——《色戒》。三十年的幽怨、三十年的掙紮、三十年的愛、三十年的恨、三十年的情,情綿綿、情切切,情戚戚,今生今世,此情與風月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