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先生“他對戰局並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幹了,隻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欲望,妖冶荼毒。驚醒,卻是血光彌散的噬魂噩夢。
人世間有多少女子遇到這樣的劫數。劫中的女子,恍若把靈魂從軀體中抽離,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卻無法控製自己。那一刻,沒有呼吸、沒有思量,仿佛身體、腦子都不是自己的,從前不知道活著的理由,卻在那一刻驚悟。
原來活著就是為了那一刻的到來,以後都不重要了。活也罷、死也罷,亂世中能抓住的,隻有眼前短暫而刺激的歡悅與快感,就如同那“亮閃閃的,異星一樣”(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炫目的鑽戒。
終究還是戒不掉紅塵俗世的色。色難戒,情難防,此情與風月無關!
一壺馨香的苦茶
冷豔孤高的張愛玲,以她慣有的冷漠與篤定,為您沏了一壺茶:“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一壺香濃的茉莉花茶,蕩漾著奇美的茶色,氤氳著馥鬱的花香。一片片看似憔悴的花瓣幽幽地漂浮在茶麵,嫋嫋地漫著薄霧,潮潮地逸於眼前,散發出鮮靈的清香。花與茶相遇,淡淡的花香依了茶而濃烈,依了茶而豔異。優雅閑逸地輕啜一口,洗盡塵心,借以享受滿口華美的甘醇,殊不知卻是滿口的苦澀,滿口的焦渴,苦不堪言,越喝越渴,苦到無味,渴到極致,悠遠而凝重。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著嘴輕輕吹著它。”(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慢慢地飲,緩緩地品,飲的是茶味,品的是韻味。誰為誰沏茶,誰為誰飲茶,不必在意,唇齒間的味道,細細品過,才會徹悟。那一抹清香與苦澀的糾纏,恰如愛與恨的糾纏。那一襲香豔繁華的背後,是永無止境的蒼涼與悲苦。於張愛玲冰冷的指尖,一撮茶,一撮茉莉香片,沏一壺茶,清香也罷,苦澀也罷,驚豔也罷,淒苦也罷,終歸、注定是要辜負《茉莉香片》這一壺馨香的茶。
“在茶煙繚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公共汽車順著柏油出道徐徐地馳下山來。開車的身後站了一個人,抱著一大捆杜鵑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鵑花便伸到後麵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後麵那一個座位上坐著聶傳慶,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說他是二十歲,眉梢嘴角卻又有點老態。同時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歲發育未完全的樣子。他穿了一件藍綢子夾袍,捧著一疊書,側著身子坐著,頭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襯著後麵粉霞緞一般的花光,很有幾分女性美。唯有他的鼻子卻是過分地高了一點,與那纖柔的臉龐犯了衝。他嘴裏銜著一張桃紅色的車票,人仿佛是盹著了。”(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
張愛玲仿佛握著一支豔麗的畫筆,一開始就將一副油畫般唯美奇異的景致,栩栩如生地鋪在眼低。在這幅美麗背景的烘托下,以她招牌式的蒼涼手勢,勾勒出一幅蒼白、柔弱、略帶女性柔美的男孩的肖像——聶傳慶,朦朧中帶著一絲詩意的錯覺。
聶傳慶是張愛玲弟弟張子靜的剪影,他和張愛玲一樣,是在彌漫著鴉片青煙,陳腐黴爛的家庭環境裏長大。他對家充滿了厭惡與憎恨,那個家,沒有溫暖,沒有愛,隻有變態的冷漠與沉悶。這樣的家境,自然造就了聶傳慶憂鬱、孤僻、敏感、懦弱、自卑、唯諾、畸形的性格。
他生存在近乎變態的精神世界裏,心扉禁閉。他把自己扣鎖在一個狹小陰暗的角落,心甘情願地沉溺於自虐的孤獨與寂寞之中。離群獨處,冷漠索味。他那顆變態、狹隘、悲涼的心,惴惴不安地揣摩幻想著這個世界。在飄搖中找不到任何依托,蹣跚著無助的靈魂,一步步走向細細密密的絕望深淵。
聶傳慶四歲的時候,母親去世,父親娶了後母。為了躲避上海的戰亂,他隨家人來到香港,住在一棟陰森森的宅院裏。“他父親聶介臣,汗衫外麵罩著一件油漬斑斑的雪青軟緞小背心,他後母蓬著頭,一身黑,麵對麵躺在煙鋪上。”(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父親與後母都抽鴉片,對待他的態度,從來都是一唱一和地冷嘲熱諷,既刻薄又凶狠,他粗暴的父親甚至還打聾了他一隻耳朵。在父母麵前他總是“把頭低了又低,差一點垂到地上去”。(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張愛玲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