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流放所經過的路線,正是他當年出川所經路線。從他青年時代杖劍出川到再次踏上回川之旅,這其間一晃便是三十二年。
直到入冬以後,李白才上三峽。兩岸的山,高峻陡峭,江麵窄得仿佛伸手可觸。到了黃牛山下,船走了三天三夜,還沒有走出它的範圍。這峽中行船是何等地遲緩啊!是何等地艱難啊!真叫人把頭發都愁白了。何況李白這流放之身,哪能經受得了這如此漫長難挨的征程。李白愁苦難耐,於是在舟中寫了《上三峽》一詩:
巫山夾青天,巴水流若茲。
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
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
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千裏峽江竟走了兩個月,直到第二年開春,李白才到了夔州州治奉節——古白帝城。再往前去就要南下黔中道——古夜郎了。
李白站在白帝城頭,百感交集。他想起青年時代從這裏出三峽,下長江,東遊金陵與揚州……那時的大唐王朝光輝燦爛,欣欣向榮;自己也正是風華正茂,意氣昂揚。那時的生活是多麼富有青春浪漫的氣息,前途是多麼光明燦爛。可惜“開元之治”竟如曇花一現。後來國事日非,自己也每況愈下。再後來戰亂一起來,社稷在風雨飄搖之中,蒼生在水深火熱之中,自己也陷於九死一生的境地。最後他吃驚地發現:他這一生的遭遇和大唐王朝的國運竟是如影之隨形!
明月升起來了。江上一陣船夫號子飛上城頭,是李白兒時就熟悉的鄉音。這種聲音使他感到無比難堪與刺痛,他簡直不忍再聽:“故鄉啊,故鄉,多少年我在夢裏把你想望。但此時近在咫尺了,我卻不能再繼續西上,我也不願再繼續西上。我這一身鐐銬叮當,我這一副囚犯模樣,怎有臉重見你啊,我的故鄉!”李白想到自己一生失意,與故鄉近在咫尺,卻不得歸鄉的痛苦,他仰望明月,大發悲吟,禁不住當著故鄉人的麵老淚縱橫,於是寫下了《公無渡河》這首詩,對自己的悲劇一生作了自哀自憐的總結。
《公無渡河》一詩雲: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裏觸龍門。
波滔天,堯谘嗟,
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
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
其害乃去,茫然風沙。
被發之叟狂而癡,清晨徑流欲奚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難憑,
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骨於其間。
箜篌所悲竟不還。
這首詩借一個被發配的老翁不顧妻子的勸阻執意要渡河,結果沒於濤濤黃河之流中,來隱喻李白自己一生求索的失敗。李白就是那位渡河而死的老翁。李白一生在政治道路上的追求,在追求真理道路上的追求,不就是一位不顧人勸阻,欲渡過波浪洶湧的險流,到達光明彼岸的勇敢無畏的渡河者麼?但李白終身求渡這條險河,卻沒有成功,最後竟淹死在這條河流裏,被滔天巨浪和長鯨所吞沒了。這是李白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是一出英雄人物的時代悲劇。
李白做這首詩,到最後才真正清醒地意識到,他一生的政治追求是一個悲劇,他承認了這個悲劇。流放夜郎的李白已經意識到他這一生政治求索和精神求索都到頭了。他一生苦苦追求,可是到頭來卻是南轅北轍,於他所追求的目標可以說是天壤之別。這時的李白痛苦之至,但無人憐憫他,所以他隻能在流放途中暗自悲憐自己的不幸命運。
李白在這首詩裏,為自己畫了像,是一個狂而癡的形象。這正是作為一個追求真理的求索者的李白一生的形象。他狂傲不羈,笑傲王侯,不受任何外力的約束,自詡有通天之大材;他執著於自己的理想追求,百折不撓,從來不因打擊和勸阻而停止這種追求,他的這種不懈追求的確就像一個癡人和狂人。這個癡人與狂人執著地在世人都避之惟恐不及的湍急河流中苦渡,最後沉沒於驚濤駭浪之中。這樣執著、倔強、寧死而追求真理的勇敢者形象,正是李白的形象寫照。
李白不直接寫詩表達自己一生追求的失敗,而是采取這種隱諱曲折的方式來表達,實在是大有不甘之意。他不能夠痛心地直白表露自己的失敗。他是一個好勝者,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這樣直白地表露令他感到太痛苦,所以隻好采取了這種隱諱曲折的方式來表達一生追求的幻滅。但這種曲折的表達,卻比直白更加具有藝術感染力,使人更深刻地感受到李白內心處於幻滅之時的巨大痛苦。
李白在連續遭到了兩次巨大政治失敗的打擊之後,心如寒灰,精神生命幾乎已經死亡,他的生命正如墮河而死的老叟一樣,空留下一具枯骨一般的生命。這樣的李白,再挨了三個年頭,到了公元762年,就病死在安徽當塗他的族叔李陽冰家裏了。有人說他是酒後醉入江裏淹死的,這也是很有可能的,但與其說是淹死,不如說是自殺更有可能些,因為這時精神已經完全萎靡完全幻滅的李白,是有可能自殺的。